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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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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宝瓶失魂落魄的跑远,虞四郎信手泼了杯中冷酒,慢慢走到那张画案旁,将上面散落的画纸一一收齐。

画上的妹妹坐在葡萄藤下的秋千架上,执扇掩面,巧笑倩兮。其实,他和小妹动辄年余不见,这些,不过独居寂寥时的浮想而已。

虞四郎睇着画纸中央笑靥如花的美人,不觉眸中也沾上点点笑迹。

即便只是遐想,也足慰每日漫漫无际的无趣光阴了。

若无小妹的出现,他不过一颗冰砌的冷心,一副行走的枯骨,不明白这世间于他还有什么鲜活乐趣可言。

是小妹,让他眼中看到了桃红柳翠,耳中听到了鸟雀啼欢。

或许,他是喜欢小妹的,甚至称得上深爱,又或许,只是贪恋她眼眸中的温度和柔软。

毕竟,当他还身处重重宫阙中,每天病恹恹歪在榻上时,他令人厌恶到连生身父母有时都巴不得他快些死掉的地步。

后来,虞谦和偷偷度他出宫,把他领回虞家。

虞家的儿子也都讨厌他,唯有小妹不同,小妹是第一个对他说“喜欢四哥”的人,也是第一个偷偷跪在神佛前祈祷,祈愿他长命康健的人。

自此,他早已污泥浊流的心底独为她辟出一方净水,这种奇异的感觉,从前从未有过,也没人教他究竟是什么。所以,对小妹的感觉,大多时候他自己都辨不清楚。

唯有一件事可以确定,那便是他愿意和小妹待在一起,无论是以何种身份,何种方式。

虞四郎不由回忆起五六年前那一夜,小妹出嫁在即,他从江南疾赶回洛京,夜扣小妹阁门,惊动了虞谦和。

虞谦和把他叫去书房,关上房门,以君臣之礼叩拜。

“殿下若今夜定要带走扶苏,则此生只能以兄长的身份相待。”

他不以为意,“我本就是她兄长,我不在意这些小事。”

“可殿下身上背负天大的使命,我们为此付出了多惨烈的代价,殿下怎可以弃之不顾,说放下就放下?”

“殿下应回去好好安养身体,筹谋大计,若将来事成,殿下不嫌我们扶苏残花之躯,依旧要扶苏,到时臣自是无话可说。”

“殿下身体孱弱,应早筹备子嗣大事,以防万一。”

……

那晚,他和虞谦和在书房良久,出了书房,他没再去找小妹。

他不在乎和她守一辈子的兄妹界限,却害怕看到如果哪一天,小妹偶然得知所有真相,知道虞谦和搭人骨为梯,准备送他扶摇直上时,看向他的眼神。

毕竟,小妹是那样干净美好,如何忍受得了他的罪孽肮脏,尽管,这一身罪孽和所谓使命,都是旁人强塞给他的,还美其名曰为大卫朝尽忠。

卫朝二十年前就灭在了越人手中,他对卫朝的最后印象就是父皇紧锁的眉头还有母妃执匕站在他床头,控诉他一根病秧子却占着长子之位,不如早些死了让位给二弟时狰狞的脸孔。

全都是些不堪的记忆,卫朝包括卫宫里的人,在他心中实则比草都轻贱,谁要为卫朝尽忠,自去流血送命就好了,为何要把这意愿加诸他身上?

现在好了,虞谦和技不如人,葬送了一家子性命,现在,虞家只剩他和小妹两人相依为命。

等小妹再休养一段时日,他也顺手解决掉最后一个麻烦和隐患,便与小妹离开柳州,找一方恬静山水栖身。

他光风霁月,他温柔和济,他同情弱小,他造福苍生……这些小妹欣赏喜爱的特质,他全都拿来堆在面上,小妹对他会越发仰慕敬重,再看不透他内里的阴沉污浊。

这样,小妹就永远不会有厌烦他的那一天,就不会离开他身边,他们就在明山秀水间相伴彼此一生,不是很好吗?

想到此处,虞四郎从中衣窄袖内掏出一封密信来。

将信纸拆开,双眸闪着不经心的寒意,扫视一遍。

待看到“殿下想要一走了之?殿下需得仔细斟酌,希望殿下的回复不要令臣苦等太久…”以及最后落笔的“君扬”等字样时,唇际浮现一弧寒薄嘲意。

又是一个试图指点操纵他生命的人,满口冠冕堂皇唤着他殿下,心里不过当他是个工具,利用来满足自己的私欲罢了。

六年前,他一时犹疑,让小妹经受如斯磨难,已是懊悔不及,这次,他不会再有半分迟疑,他定要带走小妹。

谁若要此时斜插一杠,出面拦他,他不会手软客气的。

至于这个人,二十年前就该死透了,却出奇的命大。虞谦和杀他两次,每一刀都捅在他的致命处,他却如一条踩不死的爬虫,每一次都能再从血泊中蠕动站起。

既然如此,他不介意动手来补这第三刀,这次,他定要亲眼看着他再爬不起来,才肯罢手。

虞四郎铺纸蘸墨,在细纸上迅速落下几行字迹,看过一遍,又添上最后一句。

“盼卿早到此一晤,与卿共举大计。”

写完这句,他把纸折起塞到信封里,夜已深,心中却殊无睡意,只凝望窗外幽寂夜色,淡淡出神。

……

时间飞逝,转眼又过两月有余。

虞扶苏有孕并不太显怀,当年怀小公主时是那样,如今这个也是如此。

但毕竟有些月份了,小腹微微隆出。

虞扶苏手搭上小腹,想起那日四哥的极力劝说。

四哥面上稍戚,不无感伤道:“四哥身子如此,哪怕带你远走,将来却不知能陪你多长时日,若是添个孩子,往后无论如何你不会孤寂一人。”

四哥说别总去想孩子的生父,只把他当成是虞家的血脉,当成她自己一人的孩子……

最最最重要的是,若那日选择落下这个孩子,她自己也有性命之虞,四哥说,虞家如今只剩他们两人相依为命,好不容易重逢相聚,他决不允许他的妹妹再有半分闪失。

她自认做不到四哥那样的豁达通透,却也实在不忍若真有个万一,留四哥一个多病之身,孤零零存身在这偌大的天地间。

所以,她犹豫了。

一晃几月,眼见腹中孩儿一日日长大起来,她也真如四哥所说,有几分改了主意,至少,没再动过强行落掉这孩子的念头。

“也不知腹中是男是女?”虞扶苏默默想着。

但愿是个女儿吧,她和四哥已悄悄商定,等她再修养一段时日,四哥手上的生意事务也交接转移好,他们立即动身,离开柳州往更南的惠州而去,隐居苍山之阳,汶水之滨,与四哥一道游迹山水,修书著说。

若彼时她再承蒙天恩庇佑,平安顺利生产,得一个承欢膝下的女儿,闲暇之时,她教女儿莳花弄草,四哥教女儿弹琵琶吹笙……

女儿不需要知道生父是谁,不需要背负生父生母两族过往种种,只需在她和四哥的爱护下健康长大,将来觅一可靠良人,自由无忧,平安喜乐过完这一生……

“小姐,药膳好了。”宝瓶端碗进来,打断了虞扶苏的沉思。

虞扶苏接过,把一碗乌鸡凤翎白果汤慢慢喝了,四哥为她耗尽心力,怕她吃不惯苦药,也担心药性对她和腹中孩子不好,于是按照郎中列的单子,每日给她备来各种滋补养人的食材,以食疗为主,辅以汤药,经过这段时间的精细调养,她明显感觉身子比先前要好上许多。

只是四哥却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一圈,每日来看她时,眼下都有掩不住的青痕和疲态。

虞扶苏心疼四哥,越发在意自己的身体好坏,积极调养,只期望自己快些好起来,换她去照顾四哥,他们就这样相互扶持陪伴,慢慢走完今后的路。

只是,宝瓶最近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的,有时望向她的目光总是欲言又止。

虞扶苏多少知道是为什么。

只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四哥朗月清风,无意人间男女欢情,谁都强求不得他,宝瓶也只能暗自伤怀了。

或许,带宝瓶出去走走能让她开怀一些。

虞扶苏把空碗交给宝瓶,道:“宝瓶,月余之后,便是此处城隍庙一年一度最负盛名的庙会了,到时,我们去瞧瞧?”

宝瓶轻轻点头。

而宫中此时亦不平静。

墨冰趋步上前,将一封密报呈到御案之上。

帝王撕开密函,在看到那寥寥几字后霍地起身,“墨冰,让赤焰把元容抓来见朕。”

“是。”墨冰领命而去。

帝王坐回宝椅,手捏那张薄纸,眼盯着上面“柳州”“虞四郎”几字,掀唇冷笑的时候,心底却暗自舒了口气。

幸而是哥哥,不是情郎,不然,他真的会杀了他们的!

饶是如此,帝王仍咬牙含恨,“虞扶苏,真是让朕好找,你且等着朕!”

……

七月初一是城隍庙会,城隍庙周遭百十里的百姓皆已出动,蝗潮一般拥向城隍庙,争相围观这一年仅一次的盛会。

夜幕下降,华灯初上。

城隍庙四周街道已堆聚卖福灯、仙品、佛宝、金玉等各类器物的摊贩,还有游方的僧人,散修的老道,支地一坐,免费给来来往往的行人测字算命。

而不远的城隍庙牌坊前,已是金灯高悬,华光璨璨,四方灯火汇如天星,将城隍庙照的白昼般明晃晃刺眼。

道士和僧侣列出整齐庄严的阵容,或盘膝而坐,或捏浮尘立定,纷纷开始讲经颂徳。

而讲经完毕,便是万众瞩目的仙佛圣会,由人间男女扮作诸天神佛,身着彩衣披挂,佛衣袈裟,为来往游人表演赐福。

虞扶苏怀着身孕,不敢在人群中央挤来挤去,因此,和宝瓶选定一处,便静观这边的表演,没有再挪动步子,观赏别处。

刚刚看过了一场八仙过海的表演,几位仙人大显神通,令人拍手叫绝。

而现在正演出的这场是老君飞升,那浮雾之中的老者道骨仙风,仙气飘渺。

听说,接下来一场是观音赐福,大家不由拊掌叫好,只因每年都会挑年轻貌美,十分端秀的小娘子扮演观音娘娘,大家在被赐福的时候,还能一饱眼福,因此,观音这场绝对是每年最受欢迎的仪式之一,围观者如织如潮。

只是,这老君飞升已毕,大家左等右等,为何迟迟等不来观音娘娘?

有些性躁的甚至已经大喊起来,“观音呢?观音怎么还不出来?”

小僧忙跑来挥臂,“请各位施主稍安,稍待。”

等待往往最为磨人,许多人早已按耐不住,心中光火,有的人甚至已低声骂起来。

这时忽有人眼前一亮,喊道:“观音娘娘!观音娘娘来啦!”

众人举目望去,只见一白衣观音,披挂迤地如雪,款款而来,巾帼半覆面,面相端秀,目色慈柔,真如观音娘娘飘飘坠凡,像他们而来。

一人惊怔之后,第一个上前,虔诚半跪于地,道:“请观音娘娘赐福。”

虞扶苏观看表演之时,忽被一老僧叫住,原来是原定扮演观音的小娘子不知何故忽然说不演了,老僧焦急,在人群中乱寻,却一眼看见了她。

这本是积福的好事,虞扶苏自没有缘由拒绝。

她手持净瓶,将翠枝蘸了五福水,轻轻洒落在跪拜的人头顶,其余人见此,皆半跪于地,虔诚等待赐福。

虞扶苏一一走过去,在他们头上轻点。

人群中却不知何时站进一个玄衣的年轻男子,窄衣勾勒身条,将他衬得如翠松一般挺拔轩俊。他面覆一张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却不骇人,远远立在那里,更显周身气质清贵,如鹤立鸡群,与周遭跪着的茫茫众生更显格格不入。

虞扶苏隔着人群与鬼面男子遥遥相对,那男子觑了她半晌,忽绕过人群,径直向她而来,在她面前站定。

“也求观音姐姐赐福予我。”他声线清沉,缓缓开口。

“观音姐姐?”虞扶苏秀眉微蹙,见他不似旁人那般虔心下拜,便道:“请公子伸出掌心。”

鬼面男子照做。

虞扶苏蘸一点五福水,轻往男子掌心点去,就在此时,鬼面男子突然翻掌握住虞扶苏细腕,似是笑了一声,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了一句:

“其实,我更想看看观音姐姐的真面目。”

说着,他动作极快,另一只手挑开虞扶苏半遮面容的巾帼,凝眸品了一瞬,赞一句:

“肤白似新雪,貌秀如名花。”

“观音姐姐…果真甚美。”

下面人终于反应过来,他们虔诚跪拜的观音娘娘,被一男子戏谑调笑了,纷纷大怒而起,直呼,“大胆!放肆!”

鬼面男子蔑然一扫四周,不知怎么一动,身影已在几步远外,他又回头朝虞扶苏看过一眼,几个闪身,已混入潮水般的人/流中,不见了踪影。

虞扶苏心中骇然,他究竟是谁?

他周身气场熟悉的令她心惊,尤其是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上,陛下他很喜欢戴着银戒,几乎每日不离手。

她一度脑中有个荒唐的念头,他追来了,他从洛京追到柳州来了!

可心里又实在觉得荒诞,且不说这个男子与宫中那位有些地方全然不同,单说他一个君王,为了追一个女人,抛下朝政国事,千里迢迢赶来,除非是他疯魔了才会这样,古时那些亡国昏君也不会做如此无稽之事。

他真的用了好大的力气,虞扶苏看着红了一圈的手腕,心中默默祈祷:

“观音娘娘保佑,但愿她只是遇上了一个年轻无畏的浮浪子弟而已。”

虞扶苏心中有些烦乱,速速结束了自己的赐福仪式。

这时,忙完事的四哥和松子找来了,四哥远远看见她,眸中一道光华闪过。

“我道这边人如海潮,原来竟是小妹在这里扮起观音来了。”四哥拨开人群,到了她身边含笑说话。

虞扶苏看见四哥,心中蓦然安定,也笑着回道,“四哥莫要说笑。”

“小妹,”四哥突然拉起她的手,“人们都去护城河边放福船了,你我也去放一艘吧。”

虞扶苏犹豫道:“可这身衣物还未还回去…”

“晚些去还又何妨?”四哥直拉着她的手往前走。

走出几步,果然看见人/流都往护城河方向涌去了。

她和四哥来到卖福船的摊面前,在小案上写下祝语,塞到福船中。

几人又赶到护城河边,将手中福船放在明澄的水面上,亲眼看着满载自己祈愿的小船飘飘悠悠荡远。

此时有大朵烟花在护城河上空炸响,在半空呈现五颜六色的图案,映照河面上星子般繁密的灯火,美不胜收。

天际一线烟火划过,映亮四哥美玉般的颜色和澄明似水的眼眸,他转过头,眸底温润,问她道:

“小妹写了什么祝语?”

虞扶苏反问,“四哥呢?”

四哥言笑晏晏,“观音妹妹祐我,康健无病灾。”

“观音妹妹?”虞扶苏看着自己一身装扮,不禁失笑无言。

可心底还是浮着一丝隐忧,在连串炸开的烟花下,虞扶苏紧紧攥住四哥衣袖,立在四哥身侧,“四哥,我们快些离开柳州好不好?”

四哥回握住她的手,包在掌中,温声回复,“扶苏,快了,就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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