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 15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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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大概四十多岁, 和周长生差不多的年纪。他苍白瘦弱,宛若一具只有皮的骨架子, 风一吹就能将他吹得四分五裂。

他站在墓碑前,佝偻着腰,哽咽道:“我……我这就来陪你们……”

周长生认出他来,“向生?”

男人微微转过头,没有光亮的黯淡瞳孔辨认着周长生,哑声道:“长生……你回来了?”

周长生点点头,思及刚才向生说“我这就来陪你们”的话,他踟蹰了一下。

他和向生年纪差不多大, 一个村子里的, 小时候一起上过学,交情不错。只不过他搬到城里去后,就没怎么和向生联系了。虽然和向生没什么联系了,却知道一些向生身上发生的事。

向生是个苦命人,幼年丧母, 青年丧父,中年丧妻,今年年初,唯一的儿子也去世了。自此他成了一个寡家孤人。

周长生感叹命运何其残酷, 向生何其命苦。

他有些担忧地看着向生,踯躅道:“向生, 凡事……想开点。”

向生扯了扯嘴角,恍若没有灵魂的一具行尸走肉, 似乎已经是一个死人。

周长生担忧不已。沉思片刻, 他说:“向生, 这么久不见了, 去我家坐坐吧。”

向生摇着头,低低道:“不了。”

“走吧,去我家坐坐。”周长生上前,拉着他就走。向生无法,只得跟着他走了。

到了家后,周长生和他聊了两句,向生忽而红了眼睛,眼泪淌了下来,“长生……”

他泪眼朦胧地看着周长生,似乎要将所有苦痛倾诉给周长生。周长生拍着他的肩膀,叹息道:“向生,往前看,往前看。”

向生哑声道:“我看不到前面了,看不到前面,我不知道我活着还能干什么,我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父母,妻子,孩子,所有亲人都离他而去,他不知道他活着还能干什么,不知道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周长生正要说话,周粥忽然端着一盘子重阳糕出来,说道:“叔,活着当然还有很多意义,比如,吃好吃的。”

她把重阳糕端到他面前,“叔,尝尝。”

向生的目光落在盘子里的重阳糕上。

方块状的重阳糕叠堆在盘子里,一层米粉白,一层紫薯紫,一层豆沙红,最上面是星星点点的桂花黄。

斑斓的色彩很柔和,层层地递进了向生的视野里。他神情微微一滞。

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重阳糕。不是刺激人眼球的漂亮,是柔和的漂亮,仿佛将每一条视觉神经都安抚得妥妥帖帖。

半晌,向生挪开视线。虽然漂亮是漂亮,可他如今也就没有口腹之欲,他甚至长时间地感受不到饥饿。

“谢谢。”向生低声道。

见他似乎不想吃,周长生立即拿了一块重阳糕递过去,“尝尝吧,我闺女做的重阳糕可好吃了。”

人家都喂到嘴边了,向生也不好再拒绝,他接过来,轻轻吃了口。

米糕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柔软,嘴唇轻轻一碰,就如棉花似的,塌陷下去,塌陷下去时,桂花甜津津的蜜香拂过舌尖,随后是糯米粉与粘米粉的米香,红豆沙的绵香,紫薯粉的糯香,最后又回归于米粉的米香。

向生怔愣着,仿佛漆黑的世界里突然一亮,嫩嫩的亮黄色泼墨似的泼了进来,而后是雪白色,而后是鲜紫色,软红色,通通泼了下来。

他似乎躺在了糯米粉、粘米粉、紫薯粉和红豆粉里,清新甜蜜的粉如流沙在他皮肤上流动,软软地将清新甜蜜留在他皮肤上。

天上有亮黄的花瓣落下来,桂花花瓣温柔的擦过他的皮肤,沁人心脾的香味缕缕地缠绕着他。似乎一点一点地在安抚他一直紧绷的神经。

他徜徉在柔和芬芳的世界里,闭上双目。

许久,他掀起眼帘,怔怔地凝视手里的桂花糕。

他听到周长生问:“向生,怎么样?好吃吗?”

嘴唇颤动着,向生说:“……好吃。”

周粥轻轻道:“叔,还有比这个更好吃的,世界上还有很多好吃的,不尝尝的话,多可惜,是吗?”

向生嘴唇蠕动着,许久没说话,忽而,他的手机响起来。他接了电话,嗯了一声后,挂断电话。

“长生,我该走了,谢谢你闺女做的重阳糕。”他站起来。

周长生欲言又止:“你……”

周粥直接去拿了袋子,装了一袋子重阳糕,递给向生,“叔,拿回去吃。”

她装了很大一袋子,把家里剩下的重阳糕全部装给了他。

回想起方才色彩斑斓、温柔芬芳的世界,向生钝钝地伸出手,接过了袋子。

待向生走了之后,周长生长长叹气,“向生命苦啊。”

王兰也叹气。

周粥望着向生消失的方向,瞳孔微深。

下午周粥出去遛小黄。

田地里的扁豆长得新嫩,她略一思索。在西城乡下,扁豆豆角有一种特殊做法,即脆炸豆角。

周粥想了想,买了些扁豆豆角回来。

把买回来的扁豆豆角去掉筋,清洗干净后在豆角两面斜划三刀。

为了给豆角入底味,周粥撒了些盐。豆角腌制底味时,她把淀粉、面粉、吉士粉、鸡蛋以及清水搅拌成酸奶状的面糊。

豆角腌好了,她给豆角抓了一些淀粉,接着把面糊倒进豆角里,抓拌均匀。

油至七成热时,周粥将抓匀的豆角放油锅里炸。

油泡迅速将豆角淹没,逐渐将豆角表面裹着的面糊炸成亮闪闪的焦黄。

而后周粥捞出炸得焦黄的豆角,再下油锅复炸。

炸到三十秒,她迅速将豆角捞出来。

盛盘后,周粥撒了些烧烤料下去。

炸好的豆角外表是焦黄的,微微透出一些豆角原本的翠绿,黄中透绿,只引人喉头直滚。

脆炸豆角配着稀饭吃,滋味最是爽快。

用筷子将那脆炸豆角夹起来,丢进嘴里,咔嚓一声,豆角表面脆脆香香的外壳就碎裂开来。

碎裂开时,那带着鸡蛋清鲜的外壳很快让出路来,把里头的豆角供奉到口腔里,牙齿毫不费力地轻轻一抵,一股子清透的脆甜就流进了口中,这脆甜不是寡淡的蔬菜甜,而是带着油焦的口感。

令人食欲大开的焦香味是焦糖化反应与美拉德反应的综合反应成果,而这脆炸豆角似乎将焦糖化反应和米拉德反应综合到了极致,综合出了极致的焦香味。

王兰咔嚓咔嚓地咀嚼着脆炸豆角,注意到周粥把豆角放到绿豆稀饭里,泡了一泡,她也跟着模仿,把脆炸豆角放稀饭里泡。

粘稠的稀饭将脆炸豆角脆脆的外壳泡软,泡软了吃,也别有一种软乎适口的滋味。

王兰吃着饭,见周长生在屋檐下愁着脸,没过来,她喊了声,“先吃饭吧。”

周长生没什么心情吃饭。他还在担忧向生。

“不管怎么说,先把饭吃了。”王兰说着,把碗端给他。他接过碗,吃了两口后,皱起的眉头渐渐被抚平。

与此同时,向生正在处理家里的东西。他把家里的一些东西捐给了村子里的孤寡老人。还剩下一些零碎的东西打包好后,他又送了出去。

回来后,他环顾空荡荡的房屋,坐到了床上。坐着一动不动良久后,他拿起了放在床边的药。

眼角余光忽而触及桌上的袋子,他微微一顿,想起了昨天在周家吃到的重阳糕,想到了那色彩斑斓、温柔芬芳的世界。

他久久地凝望装着重阳糕的袋子。

他……想再体会一下那色彩斑斓、温柔芬芳的世界。

放下药,他拿起了袋子,大开袋子,将重阳糕送入口中。

许久许久后。

他看了一眼手边的药。又看了眼袋子里还没吃完的重阳糕。

等重阳糕吃完了,再吃药吧。等重阳糕吃完了,再离开这个世界。他对自己说。

第二天,袋子里还剩下一半重阳糕。

他吃着重阳糕,看着逐渐减少的重阳糕,自言自语,“今天就能吃完了吧。”

“今天就能去陪他们了。”

到了晚上,袋子里还剩下最后一块重阳糕。他拿起来,张开嘴,突然有些咬不下去。

这块吃完了,就应该吃药了,就再也去不到那色彩斑斓、温柔芬芳的世界了。

他动作停了下来。

仿佛是一个世纪过去,他喃喃自语,“好像……吃不下了,明天,明天再吃吧。”

他把最后一块重阳糕放好,静静注视着最后一块重阳糕,安静的室内是他肚子饿的咕咕叫的声音。

他对自己说:“吃不下了,明天……明天再吃。”

夜晚,梦里,向生似乎又进入了下着甜香桂花雨的世界,感受着温软斑斓的粉末在皮肤上流动,他放松地闭上双目,忽而听到有叫他。

“向生,向生。”

他猛地睁开眸子,发现早已去世多年的母亲站到了他面前。

母亲摸着他的头,说:“向生,还记得你名字的意义吗?”

向生下巴颤动,“向生,永远向着生,绝不向死。”

母亲轻柔地摸着他的脑袋,“是啊,永远向着生,绝不向死。”

桂花雨片片落在母亲温柔的眉眼间,向生下巴仍然颤动着。

向生从梦里醒来。

他坐在床上,安静许久,如石雕一般一动不动。

不知多久过去,他指尖一动,下床,拿起了最后一块重阳糕。

他将重阳糕送进嘴里,咀嚼时眼泪滴落下来,泪珠越滚越多,沾湿了手里的重阳糕。

彼时,周粥拿起盘子里的重阳糕。重阳糕,临水村有一种说法,重阳糕,即能让死者重返阳间的糕点。

吃了重阳糕,没有人想留在阴间,只想重返阳间。

重阳糕,让死者,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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