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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章 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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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盛离去的怒火似乎仍然停留在房间内, 半掩的窗棂被风吹得吱呀作响,微微战栗,牙齿一样开开合合, 聂秋起身去将窗户关严实了, 那扰人的声音才肯消失。

他实在没想到黄盛竟然会对常锦煜抱有别样的情愫。

黄盛倒是好理解,他向来是不喜欢循规蹈矩的人,什么师徒关系,在他眼里形同虚设, 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丝毫不顾忌旁人的眼光, 无论喜欢上谁都不叫人意外。

问题是,他师父不是别人, 是常锦煜,是那个无论谁都能得到他一眼施舍, 无论谁都得不到他一眼施舍,无论谁都能获得他的信任, 无论谁也无法获得他的信任……的人。

他是流淌的火焰,如果有人妄图阻挡他的步伐, 就得做好被烧得魂魄俱焚的准备。

聂秋坐回方岐生的身侧,听见他晃动杯中酒水的声音, 显然心情算不上太好。

“如果黄盛对常教主有好感。”聂秋突然想到了什么, “那么,他对你的敌意其实是……”

“我以前和你说过, ”方岐生低声说道, “从小时候起,黄盛就有意无意地和我争,看哪个更得师父的喜爱。师父是把我当作下任教主来教导的, 把黄盛是当亲儿子惯的,一碗水是端得平了,黄盛却总觉得师父不把他当成一回事,所以才千方百计找我麻烦。”

黄盛性子倔,听不进去劝,认定了什么就不会改,他自己也知晓常锦煜的性情,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他也不敢吐露一两句心声,直到常锦煜失踪,他才真的开始后悔。

所以,在常锦煜失踪的消息传来后,黄盛在魔教的高台上吹了几夜的风,偷他的酒去饮,醉醺醺的,伸手欲摘月,却差点踏空,一脚跌下去,又被正巧去寻他的方岐生拉回来,黄盛的眼神是很冷的,像是醉了,又清醒得很,推开他,咬着牙说“你懂什么”。

等找到常锦煜,见他安稳无恙,黄盛一时冲动,很可能就把话一股脑全说出来了。

方岐生就是担心这一点,他担心的倒不是常锦煜,他是担心黄盛的下场罢了。

“这

小孩儿,是把我当作情敌来对付了。”他轻轻嗤笑一声,说道,“这几年时间,估计他也慢慢想明白了,可他就是骄纵的性子,心里的坎儿过不去,怎么看我怎么不顺眼。”

停顿片刻,方岐生又问:“你还记得宋存音吗?”

聂秋点了点头,他记得宋存音是宋顼的儿子,季望鹤的义子,同时也是常锦煜原本准备收为徒弟的人,年纪轻轻,自己挑断了手筋脚筋,满床是血,死相惨烈。

“宋存音把将来都寄托在了常锦煜身上,所以,一旦常锦煜抽身离去,他就走到了绝路,觉得空虚,觉得那几年所做的努力都是毫无用处的事情。”方岐生说道,“黄盛和他很像,他也没有退路,你知道的,黄家到现在都不知道他进的是魔教,以为他是在名门正派下潜心修习,黄盛也不敢和家里坦白,只能跌跌撞撞地往下走,孤注一掷地去赌。”

“他向来是善赌的,可是,将一切都堵在常锦煜身上的人不在少数,无一例外,都跌得粉身碎骨,而常锦煜,连看一眼都觉得浪费时间,他只会碾过骸骨便继续往前走。”

“尽管常锦煜是我的师父,我尊敬他,视他为家人。”方岐生缓缓地吐息,说道,“但是,如果有人说他冷酷无情,淡漠傲慢到极致,我不会反驳,也没有反驳的余地。”

黄盛喜欢谁都可以,但那个人不能是常锦煜,不然,从一开始他就是满盘皆输。

聂秋静静地听他说着,忽然问道:“常教主真的不知道吗?”

“你猜到了啊。”方岐生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半倚着,用指节抵住下颚,回应道,“连我都看得出来黄盛的那些小心思,师父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看破不说破而已。”

“他知道,但是他不制止,也不说,黄盛以为自己是伺机而动的猎豹,然而他那些手段在师父眼中不过是打着滚讨要食物的小野猫。若是追根到底,找寻源头,到底是师父那些若有若无的亲近和纵容误导了黄盛,黄盛又是个被宠坏了的小少爷,遇到新鲜的东西,就忍不住想占为己有,而师父又是个闲不下来的人,所以就使得这种情

况更严重。”

方岐生说完,抬手去摩挲聂秋后颈上的那块软肉,先是用指腹按压,然后用指节刮蹭,轻轻重重地捏着,痒得聂秋忍不住要缩起脖子,却听见他说道:“你看,这种动作是不是很容易叫人误解?常锦煜把黄盛当猫,黄盛又怕痒,他就格外喜欢以此捉弄黄盛。”

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因为我不怕痒,所以常锦煜觉得无趣,反叫我逃过一劫。”

常锦煜的兴趣不难理解,聂秋也有点不习惯叫人摸他脆弱的部位,所以方岐生的坏心眼作祟,总是想碰一碰,也不是说多么有趣,只不过瞧见他的反应挺叫人愉快的。

但是,黄盛被常锦煜收为徒的时候,年纪并不大,走了歪路纯粹是因为被带偏了。

“你见过猛兽捕食的样子吗?先是戏耍猎物,让它跑,然后追上去,再让它跑,再追,直至猎物精疲力竭,活活地累死。”方岐生收回了手,说道,“常锦煜和黄盛便是如此。黄盛以为那是亲昵的触碰,殊不知那是捕食的野兽在一口吞下猎物之前的轻咬。”

方岐生这么一说,聂秋反而开始担心黄盛,“但是,你说过常教主对黄盛很好。”

“我是这么说过,师父起先便是看中了黄盛的天赋,所以才想尽办法要将他骗过来,从我认识常锦煜起,到现在,唯有黄盛享受这种殊荣。”他说,“但师父没有江蓠那样的爱才之心,我想,他收黄盛为徒的原因应该不止这一点,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在里面。”

常锦煜能够成为正道百年以来最惧怕的魔教教主,不是没有理由的。

凡是接近他的人,都像是飞蛾扑火一般,被烧成灰烬,也只能叫火焰燃得更肆意。

如果黄盛将所有他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心事都说出来,就相当于撕下了最后一块遮羞布,方岐生不知道常锦煜会怎么处置黄盛,但落魄的那个人肯定不是常锦煜。

“连江蓠都做不到的事情,黄盛又怎么敢去想,我到现在也不知他那堪称鲁莽的勇气是从何而来的。”方岐生用最后一句话来总结,“我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黄盛听得

进去便听得进去,即使他听不进去,我也不再劝了,若引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也是他自讨苦吃。”

他想得没错,黄盛确实是知晓自己的举动堪称愚蠢,听是听进去了,却不肯承认。

黄盛气得夺门而出,走了一段出去,被大风吹得耳蜗发疼,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关门的时候才发觉原来他是在战栗,从臂弯到指尖的那一截都在微微颤抖,腕节像是被烧过了一遍,有种轻微的酥麻感,带着点疼痛,是因为怒火还是因为恐惧,他分不清楚。

试了几遍,他才勉强关了门,背过身,依靠着破旧的木门缓缓地滑下去,坐在地上。

地面上铺着干草,枝干刺人,薄薄的一层,即使是坐在干草堆上,他仍然能够感觉到湿冷的气息,混着微苦的腥气,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摸着喉咙急促地呼吸了半晌。

他何尝不明白方岐生的意思,但是,方岐生又不是他,哪里明白他的处境。

黄盛想,他不是不想抽身,只是做不到,刚迈出去一步又被拖拽着落进泥沼。

他早就想过了,想过常锦煜的反应,即使是将他逐出师门,即使是和他断绝来往,他早就已经考虑得周全——方岐生又懂个屁,黄盛想到这里,不禁一阵怒火涌上心头,刚才他是脑子一片空白,等到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走了,他就不该走的,至少放两句狠话吧。

方岐生顺风顺水,抱得美人归,完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常锦煜失踪的那段时间,黄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令他感到疼痛的并非常锦煜的死,而是常锦煜一声不吭,死得落魄,还有,他再也没机会将一腔心绪说出口。

所以,当黄盛知道常锦煜或许还活着的时候,他就决定不计后果,将该说的都说了。

至于常锦煜是什么反应,要怎么处置他,跟他没关系,黄盛只想说出口,免得以后午夜梦回的时候再像那无数个夜晚一般,从困厄的梦境中脱离后,后悔令他浑身都疼痛。

很长一段时间里,黄盛对常锦煜的恨要比喜爱更甚,尤其当常锦煜默不作声地离开魔教,四处晃荡的时候,

他简直恨不得干脆跟他同归于尽,等到常锦煜回来的时候,给他们带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他又觉得喜爱更多,如此反反复复,他都快被逼到了悬崖边。

无论说出口之后会遭遇什么,黄盛都觉得不会比那时候更叫他难熬了。

他再清楚不过常锦煜是什么人,也知道自己争风吃醋的那些小技俩太幼稚。

因为常锦煜重视魔教,所以他就留下来,在常锦煜失踪之后,甘愿四处奔波,扮作黑脸,将那些暗地里躁动的魔教众人清除,单膝跪下去,浑身是血地唤方岐生“教主”。

等常锦煜回来后,黄盛想,自己离开魔教,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反正已经没有后顾之忧,方岐生叫他跟家里坦白——他觉得不必,他天生就是这么个随心所欲的性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回去继承家产也够他挥霍下半辈子的了,何苦留在魔教遭罪。

捕风是个太累的事情,即使那风偶尔的温热叫人贪恋,他想了很久,觉得倒不如转身就走,至少显得潇洒,萧雪扬问他以后准备做什么,黄盛搪塞着说要开个赌坊,现在一想,那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家里人向来惯他,听说他要自力更生,估计会敲锣打鼓。

说他是意气用事也好,说他是怀揣着报复的念头也好,总之,黄盛不准备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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