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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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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山巍峨耸立, 漆黑的山石将天地间的浅色都烧尽,只留下沉郁的阴霾。

不过,压得人几乎喘不上气来的重量, 却并不仅仅来自于那座险峻山峰。

从聂秋的口中,方岐生知道了徐阆的事情,也知道了有关神像的传说。

若不是因为方岐生行事谨慎, 之后就以此为契机,旁敲侧击地向玄武打听了一番……

他可能直到离开这地方的时候,都还被聂秋蒙在鼓里。

聂秋是见过徐阆的, 方岐生也是见过徐阆的, 并且, 在霞雁城时,与徐阆交谈的,不止是聂秋,还有方岐生——也就是说, 聂秋清楚方岐生知晓他与徐阆之间的师徒关系。

但是,在祭坛上, 他是朝方岐生和黄盛两个人解释的。

如果说,方岐生原本只是怀疑聂秋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劲, 那么, 他现在就可以笃定,聂秋绝对是在他身上找到了证据, 是能够充分佐证他并非原来那个“方岐生”的证据。

同床共枕,朝夕相处的情人不知踪影, 聂秋为何还能保持那副镇定的模样?

方岐生实在想不通,难道聂秋的心里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还是说他根本就没有像黄盛和玄武口中所说的那般喜欢“方岐生”?他所表现出来的,若有若无的亲近都是假的吗?

其实这种局面应该是他想看到的, 聂秋是个冷静自持的人,方岐生向来对情情爱爱的东西不感兴趣,也不愿意轻易触碰,特别是那片刻间的心动,于他而言甚至近乎于疼痛。

人或许都是矛盾的,他想,他本该高兴,一腔心绪却难以排遣,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越是想要逃离,就陷得越深,越是想要冷静,沸腾的情绪就越难以抑制。

陡峭的高山遮蔽天日,在幽深的夜晚,连月光都瞥不见半点,山峰的对岸,兴许是繁星满天,星斗如昼,然而,在这狭窄的、偏僻的一处塌陷中,却好像什么都触不可及。

方岐生坐在屋檐上,一只手托住脸颊,另一只手搭在膝上,抬起眼睛,眼睫掀起阴影缝制而成的帷幕,显露出来的却是更深沉的暗光,他遥遥

望向那座沉默不语的山,山就回望,对坐无言,彼此都知根知底,也拿对方没什么办法,只能蹉跎时光,等待月相流转。

那座山上连一棵树木也没有,草木不生,没有任何鲜活的颜色。

正是因为它太坦白,所以方岐生和黄盛才在几番探索后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这上面没有什么山洞,也没有所谓通向天界的门,即使他们几乎可以认定常锦煜就在那里面,却找不到任何进去的路,焦黑的山石宛如最坚硬的盔甲,将所有秘密都隐藏。

只是眺望着那座横卧在大地上的暗影,眺望着他穷尽一生也到达不了的边界,虫一样的琐碎情绪就从他眼底沉了下去,活动着四肢,飞快地,将他胸腔处的血肉吞噬殆尽。

天地如此空旷,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方岐生不是第一次感到孤独。

早在常锦煜失去踪迹,安丕才葬身原野,黄盛融于烈焰,早在聂秋在邀仙台被皇帝斩落头颅,早在温展行陷入没有退路的死局……那之后,方岐生站在魔教后山的高台上,极目眺望,只看见天地悠悠,有飞鸟从云端跌落,连哀鸣都来不及发出,顷刻间便粉身碎骨。

适逢周儒去醉欢门探望段鹊,高台上只剩他一人,与安静的影子纠缠。

就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莫大的悲哀涌上心头,名为孤独的情绪将他和这个世间隔绝,方岐生也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所有阻碍都被他剔除干净,所有想留的也没能留住。

从此以后,无论故事多么荡气回肠,这一切也就这样了。

方岐生向来很会隐瞒情绪,说是一瞬间的孤独感,就只是一瞬间,步下高台后,他特意去寻了那只鸟的残骸,却只见到一地的血与羽,兴许已经被山间的野兽叼走了。

然后他重新投身人世,将倦意掐灭,再也没能在午夜梦回之时主动触碰那些回忆。

而这一次不同,方岐生想,他确实不属于这里,这场梦越是圆满,他就越清楚他终有一日会醒过来,那些经历,有关聂秋的,有关那些神话的,都不是他亲身经历过的。

方岐生常看到

镜中的倒影,看到他和聂秋在霞雁城的月夜中把酒对饮,聂秋的笑意很温和,带着点锋利的冷,像锋芒毕露的刀刃,他喜欢那种神情,也总是偏袒聂秋眉间山河。

或许,在宴席的那天,方岐生真的向聂秋提出了邀请,这样的结局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他正胡思乱想着,被奉上神坛的假神君好不容易从热情的村民手中脱身,额前的碎发有点散乱,故意弄出了动静,待到方岐生垂眸看过来的时候,他抬起下颔,轻轻笑了一下。

不像,方岐生静静地看着,忍不住想,和那座神像没有一个神态是像的。

聂秋踏上屋檐时,方岐生仍然维持着那个姿势,剑匣就搁在一边,于是聂秋也将他刚取来的含霜刀挨着剑匣放了过去,稍稍拉开距离,坐在了方岐生身旁的不远处。

既然对彼此都已经摸索透了,方岐生也不打算再继续维持那样荒诞的表象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你好像对未知的将来没有产生过丝毫恐惧。”

即使是面对凡人永远也不可能理解的事物,即使追逐危险,聂秋却好像不以为然。

“我深知凡人的渺小脆弱。”聂秋笑道,“我不是没有过恐惧,而是因为我已经怕过了。”

然后,他侧过脸,神态认真地与方岐生对视,“我之前就说过了,不过,我现在想重新再告诉你一次,我希望你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要逞强,能抽身的便及时抽身。”

方岐生哑然,一时间竟不敢直视聂秋的双眼。

但是他终究没有移开视线,只是说:“既然你知道我并非你所认识的那个方岐生……”

那么,你就没必要再和我亲近,也没必要用这种暧昧不清的话来安慰我。

聂秋却打断了方岐生的话:“于我而言,没什么分别。”

还有啊,聂秋心里觉得好笑,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其实更熟悉这个方岐生。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够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这近乎知己一般的宿敌关系,是聂秋对这个十九岁的方岐生所有认知的基石,他们有哪里不一样呢?聂秋暗想,生鬼说过,记忆总是

在那里,来见方岐生之前,姜笙就在铜铃中轻声问他需不需要自己的帮助。

对于姜笙而言,唤醒方岐生的记忆,那或许是举手之劳的事情。

不过,聂秋却拒绝了,没有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觉得方岐生会记起来的。

其实方岐生早就开始恢复上一世的记忆了,就像萧雪扬一样,只不过他没有直接提起,在镇峨的时候也只是说“我对你做出过分的事情时,你完全可以还手,因为我重视你,所以不想你受伤”,聂秋那时候没听明白,现在想起,一切事情的发生早就有所预兆。

因为怨恨,所以方岐生心中的暴烈促使他用牙尖咬破皮肉。

因为不舍,所以方岐生心中的柔软促使他放下手中的长剑。

之前是前者更多,而现在……是后者更多。

无论是哪一段记忆,对聂秋来说,方岐生就是方岐生。

他唯一后悔的,想要挽回的,上一世所做过的错事,他也没想过逃避。

方岐生看着聂秋的双眼,那双盈盈若秋水的桃花眼中,眸光明澈,他却觉得煎熬,哪里没有区别,怎么可能没有区别呢,他想,他的挣扎,他的痛苦,这个方岐生都没有经历过。

你喜欢的是这个少年人,喜欢他无畏的勇气,而不是千疮百孔,谨慎多疑的……我。

于是,他嘴唇动了动,半晌,吐出一句话来:“不一样。”

反正经过这次谈话之后,他是没有机会,也不可能对聂秋动手了,方岐生觉得不如痛得彻底,说完之后,又提出了友好的建议,比方说,将他剥离出去,他回他那个空无一物的世界,聂秋也能够重新得到那个和他并肩行过千万里的方岐生,一别两宽,这样很好。

聂秋这次的沉默持续了长时间,久到方岐生以为他再也不会开口回答。

“生生。”

他的声音暗哑,敛去笑意,在这个无星的夜晚,方岐生却能将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神态都看得清楚,每一寸皮肉,每一处血液,逐渐动起来的时候,近乎悲伤,又近乎怜惜的神色就这么从缝隙中一点一点流泻出来,全然暴露在方岐生的视

线中。

“你应该很好奇我是如何发现破绽的。”聂秋在发现方岐生恢复记忆后,头一次做出这样亲密的动作,他伸出手去,指腹在方岐生右手的虎口处蹭过,带起一阵酥麻的痒。

“这里,原本应该有一处剑伤。”他说道,“剑伤很深,角度很巧妙,是符重红留下的,你摆脱了正道的追捕,回到魔教之后,虽然勉强将这只手保住了,食指却不能再像原来那样正常活动。伤口愈合,痕迹仍在,我知道,每当你心绪杂乱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触碰这里。”

方岐生记得清楚,那是他二十二岁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他顿感骇然,按理来说,聂秋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些,除非他——

“你记忆中的我,现在的我,都不是假的。”聂秋缓缓说道,“实际上,我告诉过你,我们两个上一世,或者说,曾经,关系并不好,是非要争个你死我活的死敌。”

“那句‘你不久前和我说过这里的传说,昆仑的神像可以打破迷障,让人窥见真相’,是假的,只是为了试探你是否保有这一世的记忆。如果你有记忆,你应该会反驳我,因为你从来就没有说过这句话。不过,你没有反驳,而是选择了默认,从那时候起,我就明白一切了。”

“你看。这是真的。”聂秋翻过手腕,从方岐生的指缝间穿过,扣住他的手指,掌心贴得紧,紧到方岐生能够感觉到他掌心中的薄汗,湿漉漉的,也是火一样滚烫的。

“你经历过的,也是我经历过的,无论是安丕才的事情,还是黄盛的事情,无论是武林大会的事情,还是邀仙台的事情,我都亲身经历过,也知道它们都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

聂秋的手握得有些紧,方岐生恍然意识到他好像是想挽留什么一触即散的东西。

“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我有耐心,无论讲几次都不会厌倦。”

他的唇齿间有破碎的音节,是野兽低声呜咽的声音,饱含难过,连咬字都变得生涩。

“我一直想告诉你。”他说道,“抱歉,如果我能早一点奔赴你身边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  有点事所以更晚了qwq

祝大家除夕快乐!

感谢啊也有可能是派大星呀的2个地雷,感谢折挽的6瓶营养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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