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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沉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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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鬼的手指忽然拨开了纠缠的丝线, 从中抽出一根又细又短的金线,紧接着,其余所有的丝线都四散而去, 在空中浮动,温顺而沉默,只要伸手就能够触碰到它们。

她轻轻“咦”了一声, 怪道:“本以为还要好一阵子才能够解开这些线……看来,也许是覃公子刚刚的话引得顾华之残留的记忆发生了变化。”

那些本来是说不出口的,想着要带进坟冢中的话, 他都觉得理应让覃瑢翀知晓。

将那根最近的线引向覃瑢翀身侧, 泛着金光的细线很快就和之前一样融入了其他线中。

覃家的回忆戛然而止, 仿佛褪了色的粉墨,停留在了回廊中,顾华之晦涩难明的眼神里。

然后,向后退去, 倒退着,从那扇紧闭的房门, 到酒楼里的宴席,从梨园戏子咿咿呀呀唱的戏, 到赏春楼花魁浅浅的笑意, 从凌烟湖旁的烟柳,再到树梢间蹲伏观望的少年。

时光溯流而上, 汇入另一条更为平缓、更为冷冽的溪水,然后被卷入了水底的暗流中。

顾华之身患隐疾, 从娘胎里带来的,这是他十五岁那年才知晓的。

那日风和日丽,明明一切如常, 明明什么也不该发生,顾华之觉得累了,在旁边休息着,看着其他弟子叽叽喳喳地闹着,眼前却恍恍惚惚的,头脑昏沉,他想要直起腰来,重新加入那场欢声笑语之中,可怎么也无法站直身子,腰腹一阵酸痛难忍,好像被硬生生剜去了。

十二岁的虚风子笑嘻嘻地过来,想靠着他休息一会儿,眼神却在接触他的一瞬间变得惊恐起来,顾华之甚至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虚风子的声音是颤的,就这么涌入他的耳中。

他说,大师兄,你唇边有血。

顾华之的脑子迟缓地转动,手指触到唇边温热的鲜血时,才明白虚风子说了什么。

无法抑制的,他的口中流出血来,很快,鼻腔中的血也让他感到窒息。

他捂住了口鼻,踉跄几下,眼前的白日骤然翻转成了黑夜,就这么痛昏了过去。

前十五年是再正常不过的人生,从那

一天开始,顾华之的人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师弟师妹曾经看着他的眼神有多么仰慕,现在就有多么小心翼翼,生怕无意之间的话触碰了他内心的创伤,送什么东西给他的时候都有所收敛,想要和顾华之出去玩的时候也要想想他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什么东西能沾,什么东西不能沾。

后来,就很少有人邀请顾华之一起下山了。

再往后,宗门加入了新的弟子,水涨船高,曾经的师弟师妹的辈分也变得很高。

顾华之早先忍不住的时候,去找了掌门,于是,掌门便下令不许提起他的病——这个决定带来的影响好坏掺半,至少后来者都以为他只是天性使然,众星拱月般的,将他塑造成了濉峰派皎皎不染尘埃的芙蕖,将他塑造成了遗世独立的神仙人物,高不可攀,难以接近。

那几年里,进濉峰派的医师很多,包括萧无垠也被请来了,却都是一筹莫展。

最后给他定下死罪的一句话是这么说的。

“你这病无药可治,如此下来,你的身体无法支撑你活过二十五岁,还有十年的时间,你这后半生不如痛痛快快地活着,放下顾虑,好歹也不枉在这人世间走一遭。”

濉峰派的大师兄,下一任的掌门,身体有隐疾,即使是提心吊胆也活不过二十五。

这成了顾华之这一生最可笑的笑话,也是他心底过不去的鸿沟。

他逐渐觉得厌烦,厌烦自己这具残破的躯壳,厌烦其他人看他时有意无意的怜悯,他明明只想活着,像个再正常不过的人一样活着,可是,等到顾华之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被捧上了神坛,被死死地钉在雪山之巅,风雪交加,下面的人却敬畏又仰慕,以为他不会觉得冷。

既然未来不可奢求,他不能够选择生,顾华之想,他唯一能够选择的是死。

并不是心血来潮,他在一天夜里写好了遗书,那上面写着,如果可以选择,他希望挑一个良辰吉日,希望风风光光地死去,希望世人心中的顾华之永远都不是那个百病交缠的顾华之,而是那个濉峰派大弟子,扶

渠羽士,唯一的华光……

无法用这双脚丈量天地万象,那就让他化为吹融冰雪的第一缕春风,待他死后,将他的遗体放进火中,烧不尽的沉入水中,让灰烬随风而去,踏过山河万里,最后被南下的寒流冻结,于是他又可以静悄悄地等在某个地方,待到寒冷过去,冰雪又消融。

掌门向来都偏爱顾华之,自然点头应允,答应了他的请求。

他想死在最好的年纪,在月光或日光的沐浴中,在花簇铺就的枕席上咽下最后一口气。

本该如此的。

如果,如果医师最后留下的一线生机不是“入渊”,如果“入渊”未曾出世,如果掌门在得知了消息之后没有让他前往霞雁城,如果他彻底失去了对生的渴求,如果他没有遇见覃瑢翀。

如果这些事情没有发生,他的生命本该终结在他想要停止的那一刻。

因为身体原因,顾华之能够食用的东西很少,近乎苛求,所以他也不常出远门,最远的地方都止于那一场又一场的宴席,与他无关的热闹和喧哗。

现在,霞雁城成了他去过的最远的地方。

掌门忧虑他的身体,所以派了聪明机灵的虚风子和他同去,只不过,别说是掌门,顾华之和虚风子也没有料到他们会在临近霞雁城的山林中走散,而顾华之又全然没有方向感,在树林中兜兜转转,终于想起师弟叮嘱的那句话,让他迷路了就到高处呆着。

很遗憾,虚风子人生地不熟的,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找到他这个迷路的师兄。

顾华之在树梢间蹲伏了接近两个时辰,腿脚酸软,没等来虚风子,却等来了一阵越来越近的厮杀声,兵刃交接之间,还有虫类细细簌簌的爬动声,诡异又惊悚。

他早就看过画像,很轻易就认出了那个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透露着“贵”的少年。

是覃家的那位少爷,身侧带着“入渊”,从遥远的地方护送而来,却在入城之际被半路杀出的劫匪困在这里,左支右绌,应付得很是艰难——顾华之的目光在装有草药的特殊木盒上久久地停留,想,这位小少爷恐怕是想不到竟

然有人在这里藏了这么长的时间。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顾华之居高临下地看着,恍然间发现他就是那个渔翁。

而这覃家的少爷就是待宰的羔羊,全然不知他正送上门来,直愣愣地往虎口里走。

如果这时候出手,他肯定反应不过来,覃家是驭蛊世家,尽管有傍身之技,看他现在这副疲倦的模样,顾华之认为,如果自己真的出手了,他兴许都不会有反应的机会。

和他对峙的劫匪中,鱼龙混杂,什么门派的都有,解决掉他,拿走“入渊”之后,稍微动点心思,将这杀人的罪名随便栽赃给一个小门派就可以,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掌门在临行之前也对顾华之说过,无论用什么手段,拿回“入渊”,之后由他摆平一切。

顾华之虽然身体欠佳,武功却毫不逊色,门派众人都说他隐匿起来的时候像片羽毛,无声无息,随风而动,他藏在这里,按理来说应该不会有人发现的。

然而,情势紧急的情况下,那位小少爷却莫名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忽然抬起了头。

他没有惊出一身冷汗,只是很平静地和覃家少爷对视,暗暗觉得奇怪,心里莫名其妙地升起一种奇怪的情绪,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让这人的生命不至于终结在此时此刻。

顾华之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问,你多久结束?

树下的人摇摇头,对面的攻势猛烈,很快,他的注意力又被强行拉了回去。

再往后的事情就都知道了。

顾华之落下树梢,覃瑢翀以为他想要帮忙,说了句“那就有劳了”,就将后背交给了他,而他茫然地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淌进了这趟浑水。

只不过,他原本以为自己会站在覃瑢翀的对面,结果却是站在了覃瑢翀的身后。

顾华之本不欲这么快就和覃家的人搭上关系,虚风子说过,等到了霞雁城他们再仔细商量该怎么办,是威逼还是利诱,用怎样的手段将“入渊”这味草药从覃府钓出来。

结果,事与愿违,不仅是提前

扯上了关系,还顺道救了覃瑢翀一命,被他殷勤相待。

他侧眸,静静地看着覃瑢翀为他介绍霞雁城的趣事,在入城的路上,竟也不觉得无聊。

这位覃家小公子哪里知道,自己这个皎若芙蕖的扶渠羽士,可不是他想象中那般纯良。

并非毫无心机。

顾华之想。

他一举一动,皆有所图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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