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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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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挽烟说到这里的时候就停了下来, 端起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水,润了润嗓子。

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将软枕垫在腰后, 斜斜地靠了上去,用涂了蔻丹的指甲一下又一下地叩击着脸颊,仿佛是在斟酌用词, 又仿佛是在平静自己因为回忆所牵动的情绪。

而聂秋同样也在沉思。

他第一次见到覃瑢翀腰间的玉佩时便觉得眼熟,聂家也常收到这种请帖,聂迟偶尔会让他去赴宴, 兴许就是在那零星的几次中, 他无意瞥见过前来赴宴的顾华之, 还有那枚玉佩。

不过,聂秋那时候年纪尚小,记不清顾华之的模样,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他仅存的印象, 是顾华之静静地坐在宴席的角落,似乎有一道天然的屏障, 将他与旁人的热闹隔绝开来。聂秋记得他那夜是一袭石青色的长袍,花纹奇特, 像是打翻了墨汁般的, 深黑在他衣角处铺开,逐渐蔓延开来, 颜色也逐渐变得浅淡,汇成灵动的山水之色。除却这个, 还有他腰间那枚成色剔透,色泽温润的玉佩,雕刻成螭虎口衔莲花的模样, 栩栩如生。

关于这位曾经的濉峰派大弟子,聂秋倒也有所耳闻。

听说他极少外出,每有宴席给濉峰派递了请帖,他才缓步踏入旁人好奇的视线,许多深居闺中的大家闺秀听说了,费尽心思,钻破了脑袋尖,向爹娘百般撒娇,只为求得一张请帖,去见上顾华之一面,或是因为好奇,或是因为仰慕,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两个性格迥异,家境全然不同的人,命运竟然纠缠在了一起,他也觉得不可思议。

田挽烟点着脸颊的手指顿了顿,提醒道:“我就接着往下说了。”

见聂秋颔首,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一边回忆着,一边继续说了下去。

那时,田挽烟出言催促后,覃瑢翀有片刻的迟疑,在短短的时间中,他兴许将过往都在脑中回忆了一遍,然后,无可奈何地,喟叹一声,说道:“我考虑后觉得,既然他专门写好了信,若我不收下,岂不是辜负了他的这片好意。虚风子,你还是将信

给我罢。”

虚风子的面色不改,眼神晦涩复杂,沉默不语地将那封信重新从袖中取了出来。

覃瑢翀抬手接住,然后他就发现这封信很薄,里面应该只有一张宣纸,唯一的重量来源于不断向下流淌的悠长时光,为它镀上了一层陈旧的浅黄,信封上所沾染的莲香却经久不散,仍在他鼻息间纠缠,清淡,柔和,含蓄,不似他往日里喜欢用的任何一种熏香。

说实话,他其实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信拆开,当着所有人的面细细地阅读。

但是,或许是因为汹涌而至的命运,或许是因为他内心深处的急切,或许是因为田挽烟的催促,或许是因为虚风子的眼神,或许是因为这濉峰融于夜色之际的寂静……覃瑢翀拿着这封泛黄的信,突然就很想立刻拆开看一看。

虚风子说,顾华之在几年前就离开了濉峰派,如今大抵正过着儿孙满堂的清闲日子。

他从没有想过有谁能与顾华之并肩,没有想过有谁能奢侈地得到他的喜爱。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的性子不如往日那般清清冷冷,倒也不算稀奇。

覃瑢翀的喉结轻微地上下一滑,只觉得有股疼痛的涩,久久在他喉间停留,又不知何时才能够消磨殆尽,几天,几月,还是几年?在顾华之的事情上,他永远无法保持理智。

总归来说,是件好事,他如此宽慰自己,能有人将那个扶渠羽士从寂静中拉回俗世,能叫他感觉到以往从未感觉过的情绪,经历从未经历过的事情,难道不是件好事情吗?

就算作为一个友人,他也该给出他的祝福,不是吗?

他早就想过了,这么多年以来念念不忘的只有他一个……他早就想过了。

旋即,覃瑢翀又扯了扯嘴角,想,祝福的话他应该是说不出来了。

抱着看完之后就将信还给虚风子的念头,覃瑢翀的手指从信封的边角处滑过,挪到了封口上,几乎是心如死灰地撕下了封口,动作极为缓慢地打开了这封薄薄的信。

然后他彻底愣住了,猛地将宣纸取出,展开,铺平,翻来覆去地看,却什么也没有。

确实是一个字都未写,信的一端,只剩一滴陈旧的墨迹。

明明只是墨迹,溅落在纸上,占据了很小一块地方,却让覃瑢翀觉得刺眼。

他看向面前的虚风子,拿着信的手指在颤抖,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声音也在发颤,像根绷得太紧的弦,很快就会因为无法承受的沉重而断成两截,“顾华之这是什么意思?”

虚风子退后一步,又一次对覃瑢翀作揖行礼。

他此刻到底是什么心情?是隐瞒了许久的秘密被戳穿时的慌乱更多,还是释怀更多?

覃瑢翀不知道,那一瞬,濉峰的虫鸣声,潺潺的流水声,所有的声音都绕过了他,唯一能够传入他耳蜗中的是虚风子接下来的话,语气是很平缓的,却要将他硬生生撕裂。

“师兄此前思虑了许久,想了很多要和你说的话。”虚风子垂眸说道,“等到下笔的时候,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笔端久久地停在纸面上,终究是只留下了一滴墨迹。”

说到这里的时候,这位冷静自持的濉峰派掌事的脸上,终于有了点别的情绪,是悲伤,是不忍,是无可奈何——覃瑢翀忽然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他甚至想要阻止虚风子接下来的要说的话,仿佛只要他不听,一切事情就仍有转圜的余地似的。

可虚风子还是说了。

“覃公子,”他轻唤道,一字一顿地说了下去,“师兄他几年前就已辞世,不必再来寻了。”

覃瑢翀用了很长时间来消化这句话,每个字拆开了,嚼碎了,反复地念了又念。

怎么会呢?他慢慢地想,怎么可能呢?像顾华之那样的人,理应长命百岁,与天同寿,像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死在命运的洪流之中,如同断裂的小舟,无声无息地沉进水底呢?

他先是没有感觉到任何情绪,虚风子的话无异于一记闷锤,将他砸得头昏眼花。

而后,是丝丝缕缕的痛意,从胸口处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甚至觉得步伐不稳,身形摇摇欲坠,连指尖都是近乎疼痛的酥麻。

像个愚蠢的,懵懂的孩童,覃瑢翀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低哑,问

道:“为什么?”

“师兄身体一直抱恙,幼年时便将天底下的郎中都寻来看了,他这病是从娘胎里带来的隐疾,无药可治,那些郎中看罢,只是摇头,说他活不过二十五岁,叫他这后半生痛痛快快地活着,好歹也不枉在这人间走一遭。”虚风子缓缓说道,“不知覃公子是否注意过,师兄在外从不饮酒,也不沾肉腥,很多时候都只是饮些清水草草饱腹?他这病不是出在外,而是出在内,平日里虽然看起来和常人无异,需要顾忌的东西却很多。”

“百病交缠,无药可治,他到后来就只能依靠药物勉强度日,终日卧在榻上,甚至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虚风子看向覃瑢翀手中的信,说道,“那封信,其实是我替他写的。”

虚风子还记得那一夜,顾华之房内仅是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药味,闻着都苦,还腥,难以想象他到底是怎么面不改色地咽入喉中的,而虚风子坐在桌案前,捋起袖子,用笔端蘸了墨,提笔,静静地等待顾华之告诉他该写什么——可他说完“替我写封信”之后就没有再开口,沉默得连虚风子都恐惧起来,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他是否还醒着。

顾华之是醒着的,他仍然在苟延残喘地呼吸着,只是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直到狼毫上沾染的墨汁都浸染了宣纸,留下了不算完美的痕迹,顾华之才咳嗽了几声,喉间咳出凝结的血块来,然后他勉强说了句“不必写了,这样就好……兴许他也不会看的”。

如此,虚风子就搁了笔。

覃瑢翀问:“你师兄还说过什么吗?”

虚风子思索片刻,说道:“师兄说过,若你来讨那枚大璧琬琰的玉佩,就让我说不小心弄丢了,找几个借口搪塞过去,总之,他既然已经收下,就不会再还给你了。”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视线自然而然地在覃瑢翀腰间停留,“原来你还留着师兄的玉佩。”

然后,虚风子听见一声悲鸣,兴许只能用悲鸣来形容那种声音,夹杂着痛苦,仿佛无法承受他的话一般,短暂又急促,是从喉间不小心泄出来的,很快又被咽了回去。

“这

些东西,他从未和我提过半个字。”覃瑢翀强忍住哀恸,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

“同门师兄弟也很少有人知晓此事。”虚风子说道,“他不愿接受别人有意无意的同情和怜悯,仅此而已,覃公子,人都是有根骨的,师兄亦有他无法言说的思虑。”

覃瑢翀感觉身体都不属于自己似的,巨大的苦痛将他整个撕裂,又重新缝合,再撕裂,再缝合,如此永不厌倦,他察觉自己的情绪已经濒临崩溃,只能勉强按住胸口,缓缓地,问出最后一句话来:“顾华之的坟冢立在何处?我能去见见他吗?”

虚风子却摇了摇头。

“他只愿化作吹融冰雪的第一缕春风。”

他说:“掌门便依照他的遗言,将他的遗体放进了火中,烧不尽的沉入水中,灰烬随风而去,如今约莫已经踏遍了山河万里,人生无常,生死有命,覃公子不必心怀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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