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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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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双璧将张家三兄妹和安丕才叫到书房中, 整整盘问了一天一夜。

张漆离开的时候睡眼朦胧,又倦又乏,不住地掩唇打呵欠, 他体虚畏寒,此时竟成为了优势,张双璧担忧他身子吃不消, 就没有太过难为他,见时辰已晚便先放他离开了。

碧桃候在门外,低眉顺眼, 乖巧端庄, 一袭淡粉薄纱, 在寒风中愈显单薄。

“镇峨王第一个放走的竟然将最有可能知道一切的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见碧桃抬起眼睛,张漆有意停顿了片刻,问道:“你是这么想的吧?”

“还望大少爷不要给别人强安上奇奇怪怪的念头。”侍女表情未变, 对答如流。

张漆不动声色地往四周扫视一圈,竹林松柏幽深安静, 藏在暗处的侍卫并没有一直用审视的目光瞧着他这个没什么秘密可言的大少爷,于是, 他朝碧桃勾了勾手指, 示意她过来。

玄武怀疑他又在打些歪主意,心中警惕, 却还是乖乖走了过去。

张大少爷修长白皙的手指从鹤裘上抚过,将红绳编成的结解开, 轻薄温暖的鹤裘便松垮垮从他肩膀上滑落下来,然后他拍了拍上面几乎没有的灰尘,递给了面前的人。

鹤裘洁白柔软, 袍角处沾染了零星的黑,如同无意晕染开来的深黑墨迹。

“父亲估计要等到半夜才肯放他们几个走,你先穿上。”张漆见玄武没有要接过的意思,又抬了抬手,弧度优美的尾羽在半空中轻轻地摇晃,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说道,“如果你想要我亲手给你披上,那你就得弯下身子来,我腿脚不便,可没办法够着你的肩膀。”

“我自幼习武,不似你那般畏寒。”玄武婉拒道,“露寒霜重,你这么回去会着凉。”

“那更好,我往后的几日就不必被这么翻来覆去地盘问了。”

见着张漆全然不在意的模样,玄武迟疑片刻,终于没忍住,开口解释道:“张公子怕是被我这副皮相所惑,误会了。我实际上并不是女子,所以你没必要如此对我嘘寒问暖。”

张漆却

突然起了另一个话题:“你是不是想知道,我父亲口中的‘五诀联璧’到底是什么?”

玄武果然被他这话吸引去了注意。

全门上下追查了几天都没有查出任何蛛丝马迹,他都耻于去和方岐生复命。

无论是哪一条线索,涉及的是哪一方的人,追查到最后都是死路。

知道真相的人,要么已经过世,要么离奇失踪,要么就隐居山林,寻不到踪迹。

若不是张双璧亲口说出,而且聂护法也确确实实听说过,他甚至以为这不过是个幌子。

张漆察觉到碧桃的眼神有所变化,丝毫没有意外,手指轻轻按住她肩头,将她的身子压低,边将手中的鹤裘披在她的身上,边说道:“你若是没查出任何线索,也是正常的事情。毕竟,谁能想得到,两个魔教的人,两个正道的人,还有一个朝廷中人,会结伴而行呢?”

魔教,正道,朝廷。

玄武的瞳孔不自觉地收缩了一下,即使温暖柔软的鹤裘就这么盖在了他的身上,他也没有过多在意,那一瞬间的念头从他脑海中闪过,速度极快,却还是被玄武准确地捕捉到了。

他张了张口,忍不住想出言确认,却又觉得张漆言已至此,或许不会再回答了。

而且,他仍旧不明白张漆有意无意的示好,到底是出于怎样的目的?

最重要的一点是,张漆又是如何知晓连张妁都不清楚的事情?

张漆适时地打断了玄武的思路,歪着头,低垂的睫毛遮掩住眼中暗涌的情绪,又纯良又无辜地问道:“说实在的……你真的不可以考虑考虑我吗?”

“不考虑。”

“方岐生就那么值得你效忠?”

玄武觉得张漆的问题有些可笑。

他说:“我想你是误会了,‘魔教教主是方岐生’这件事,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一切的恭敬谦卑,奋不顾身,断骨歃血,只是因为‘方岐生是魔教教主’,仅此而已。”

张漆问:“如果新教主篡位夺权之后,令你刺杀方岐生,你会领命行事吗?”

玄武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

说道:“玄武门一直是双刃剑,历代教主都很清楚。”

魔教就是如此,座下尸骨累累,座上的人疑神疑鬼,如履薄冰。

而且,张漆说的这种情况其实根本不可能出现,新教主会担忧玄武门怀揣私心,偷偷放走前教主,所以他们不会这么做,正常情况下,他们只会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枭首示众。

如此一来,就算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了玄武门,你们的主子换人了。

方岐生和常锦煜,实在是意外中的意外了,以往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张漆抚掌轻笑:“看来,正道将玄武门称为‘魔教教主最忠诚的狗’,也算不上贴切。”

“自然算不上贴切。”玄武的眼睛一斜,发觉张漆有些低咳,手一抬就将鹤裘又取了下来,重新披在了他的身上,拢紧,系上绳结,说道,“狗逼急了也会咬主人,我不会。”

张漆叹了一声,到底是没有再和他争执,不知是抱着什么念头,说道:“你和我说了这么多,如果我真的觊觎魔教教主之位,你此番举动岂不是……”

他的话只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脖颈上霎时间传来的冰冷触感比深夜的雨雾更加严寒。

“大少爷身居镇峨,庙堂与江湖相差甚远,所以可能不太清楚,这在魔教不是什么大秘密。”玄武的手腕微抬,细长的刀刃从他袖口滑了回去,然后,他语气平淡地警告道,“如果你起了什么不该起的心思,玄武门会在你有所举动之前,先斩草除根。”

“那还真是很可惜。”困意袭来,张漆眯着眼睛打了个呵欠,深夜的寒风好像并没有让他的思绪清醒半分,他干脆将半个身子都倚在了轮椅上,看了看迷蒙的天色,忽然又拾起了先前没说完的那个话题,“你这么聪明,应该猜出‘五诀联璧’都是哪些人了吧?”

他们在寒风中停留过久,不远处的侍卫已经起了疑心,将视线挪了过来。

多半看的是他,而看向张漆的那些人应该都在想要不要将这个身子骨弱的少爷送回去。

所以,为了不引起怀疑,玄武只好握住了轮椅的扶手

,调转了方向,将张漆往棋阁的方向推去——至于张漆到底愿不愿意,这不是他能够拿主意的事情。

玄武尽量放缓了步子,低下头,有意让长发从耳后滑至脸颊,遮挡住嘴唇。

“魔教,是安丕才和常锦煜这一对师兄弟;正道,是聂护法口中所说的常灯和汶云水这一对师兄弟;而象征着朝廷的人,能和皇亲国戚沾边的,就只有知晓一切的张双璧了。”

张漆支着额头,很顺从,任由玄武将他推回去,说道:“我父亲年少时是何模样,你或许都想象不出来。从安叔的描述来看,和蕊蕊的性子倒是很像。他当年不愿意搅进朝廷的浑水之中,只偷了一柄枪,月黑风高之夜便翻/墙逃了,兴冲冲地入了江湖。”

他又打了个呵欠,是困极了,“途中偶遇了其他四个人,一同在江湖走了一遭,没过多久,父亲他便被当时的镇峨王,也就是我爷爷,给抓了回来。我并不知晓内情,只听说他回来的时候虽然满不情愿,却再也没说过要走的话了。之后的事情,不用我多说你也知道了。”

身为下任镇峨王,与满是污浊的魔教扯上了关系,张双璧的父亲肯定会竭力将消息压下去,玄武暗自揣测,他们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原因应该就出在这上面。

还有,为什么张双璧向来欣赏豪爽肆意的侠客,也能说得通了。

“因为身份特殊,所以他们当时所用的都不是真名。”张漆说道,“镇青娥、赤霜火、白汶水、渡乌山、止苍黄,以道家五色为底,稍作改动,就是‘五诀联璧’了。”

“不消我说,你应该也听得出来。我父亲是取的‘青’,再加上镇峨二字的谐音;常灯是取的‘赤’,从含霜饮火双刀中各取一字而成;汶云水是取的‘白’,和他姓名中的汶水二字;至于择了‘黑’的常教主,挑了‘黄’的安门主,我听说他们取名的时候,乘坐的扁舟正好途径乌山,视线所及之处,山色空蒙,灵动多变,苍黄翻覆,于是就随口一说,取了这两个名字。”

“后来,舟楫崩,五色乱,他们五人分道扬镳,父亲回到镇峨,接手统

帅镇峨军一职,安丕才和常锦煜先后加入魔教青龙门,常灯和汶云水入正道,隐居山林,不再过问世事。”

张漆眉头微皱,深夜的雾气窜进鼻腔,寒气入喉,逼得他闷闷地咳嗽起来。

玄武碰了碰他的手指,很冷,像块只有用热火才烤得化的冰。

幸好,抬头便能瞧见棋阁翘起的檐角,并不算太远,玄武记得里头是有暖炉和被褥的。

很奇怪,他暗想,自己怎么从来没见过张漆的贴身侍女?

但是玄武也没必要特地开口询问,他很快就将注意力又转移回了“五诀联璧”的事情上。

“其实不过是些陈年旧事,我父亲也不过是心里那道坎儿过不去罢了。”张漆轻轻摇了摇头,将手移开,交叠在膝上,继续说道,“我幼时听我爷爷提到,父亲他当年说过,只要和其他四位友人饮酒作乐,恩仇快马,快意江湖,即使再也不回镇峨也无所谓。”

“他这气不是想撒在聂秋身上,也不是想撒在常灯身上。”

张双璧,不过是觉得当初说出这种豪言壮志的自己太过天真愚蠢而已。

搀扶着登上了棋阁的台阶,将暖炉抱在怀中,被褥盖在身上,张漆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骨头都被烤化了似的,散了架,倚在软枕上,丝毫没有大少爷的架子。

片刻后,他像是渐渐回过神来,声音带着十足的倦,缓声说道:“不过……”

玄武正准备点上房内的熏香,听见张漆开口,就回过头去看他。

“不过,如果你要问我觉不觉得可惜,我只会给你否定的答案。”张漆说着,眼皮终于掀不开了,沉甸甸地往下坠,后半句话几乎和呓语没什么两样,“毕竟,如果父亲他选择了不回镇峨的那条路,也就不会有我张家这三兄妹的事情了,你说……”

这个“你说”之后就没了声儿。

他想说的,或许是“你说是不是”,或许是“你说说你觉得可惜吗”。

玄武合上香炉的盖子,双手抱胸,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确认张漆是真的睡着了,呼吸声又缓又浅,这才又从旁边抱来一床

被褥,盖在他身上,将被角处掖了掖。

张漆所说的不是假话,他想,但也只是冰山一角。

如果仅仅是“分道扬镳”这么简单,安丕才又何必隐瞒方岐生和聂秋。

方岐生下的命令是,他要听的完完整整的,不掺一丝虚假的真相,而不是无谓的搪塞。

夜晚已经降临,万物归于宁静,但是,对于玄武门来说,一切才正要开始。

玄武吹灭桌上的那盏烛灯,转身离开了棋阁。

他像以往的无数次那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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