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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入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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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秋虽觉得浑浑噩噩, 眼前一阵模糊,却又觉得无比清醒冷静。

他从聂家走出来,跨过那道门槛儿, 再绕过两个弯,前方不远处就是候在那里的马车。

聂府门口毕竟不是什么集市,不会允许有人乱停马车, 挡着大门,所以当时将聂秋放到聂府之后,车夫就驾着马车又往前头走了一截。

走到第二个拐角处的时候, 聂秋放慢了步伐, 将手按在长满了湿滑青苔的墙上, 忍不住俯下身子,动作又轻又小地蹲了下去,用力地、无声地呼吸着,仿佛有刀子硬生生割开了他的胸腔, 就连心脏都被别人攥在了手心里,没办法控制, 也没办法呼吸,痛得难以忍受。

所幸这个地方离聂府有一段距离, 所以他并不担心聂家的人会看到。

而且, 聂迟不会追上来的,聂秋只希望他冷静下来之后会看看那封信。

他承认, 当聂迟说出那番话的时候,他有一瞬的动摇。

聂秋生病的时候, 聂迟确实是守在床边。

聂秋衣服不合适,聂迟确实会置办新衣。

聂秋吃不进东西,聂迟确实半夜熬了粥。

每次回想到种种过往, 聂秋都仿佛有了种困厄中的善意。

这些善意无数次把他从远走高飞的想法上拉回去,然后又继续痛苦,继续想逃走。

已经足够了,缰绳用了太多次也会断的,不是现在,也会是以后的任何一天。

而他选择了今天,不是以后的任何一天。

所以聂秋连自己抽痛的心脏也顾不上,倒掉了酒,摔碎了杯,急急忙忙转身离去了。

都说长痛不如短痛。

他算是明白,为什么有人即使愿意忍受长久的痛苦,也不愿意尝试短暂的疼痛。

与其说是疼痛,不如说是硬生生把自己从身体中割离,剖开血肉,把热腾腾、血淋淋的心脏挖出来,脸上还要挂着笑,强装镇定,不能叫对方看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急促地呼吸了几次后,聂秋半阖着双眼,总算是觉得胸口好受了一些。

从现在开始,他断了自己的后路,再也没有任何归处,真

正成为了孤独的飞鸟。

都过了这么长的时间,饶是方岐生再耐着性子,也该要等急了吧。

聂秋没有给自己留更多的时间去缓解,恢复了一点精神后就准备扶着墙壁站起身来。

不过他没能站起,手指刚刚触碰到了硬冷的墙壁,就脱力一般,再也使不上半点力气了。

像雕成可笑模样的木雕一样,寸步难行,也失了言语,只是静默地停留在原地。

因为他听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来,带着越来越近的急促脚步声。

“聂秋?你没事吧?”

方岐生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过来找他。

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聂秋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在这个时候看见方岐生。

应该是想的,因为他打心底里希望有个人能拉他一把,将他带离深渊。

或许又不想,因为他希望他在方岐生面前永远是冷静的、坚定的、毫无退缩可言的。

明明天际已经暗沉了下来,但当他仰起头去方岐生的时候,却觉得刺眼得很。

方岐生蹲下身子,双手按在聂秋肩头,直视着他的双眼,又问了一遍:“你没事吧?”

聂秋从一片模糊的视线中看他,脑袋昏沉,定了定神才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是带了点焦急的关怀,明明白白,就摆在他面前,毫无遮掩。

方岐生看见面前的聂秋嘴唇轻微地动了动,却没听见声音,只能凑过去,将耳朵贴近他唇边,用上可能是毕生最温柔舒缓的声音,问道:“聂秋,你说了什么?”

他没等到聂秋的回答,却等到了他的回应。

脸色苍白的人将下巴抵在他的肩头——这是第二回了,但是和上次的姿势不一样,心境也全然不同。紧接着,聂秋侧过了脸,埋在他脖颈间,方岐生甚至能感觉到他的睫毛扫在皮肤上的感觉,很轻,让他感觉就像一只易碎的蝴蝶。

方岐生有一瞬间想到,他现在应该极力掩饰住自己的小心思,免得暴露。

然后他又想,去他妈的,暴露就暴露了吧。

他的手臂环住聂秋,用上了力气,抱得很紧,像是想让

他意识到自己还在他身边,掌心贴在聂秋的上下起伏的背脊上,慢慢顺着气儿,静静等着他絮乱的呼吸逐渐恢复正常。

方岐生不知道他们到底抱了多久,他只庆幸魔教的马车夫不是多事之人,没过来看。

别的不论,腿已经蹲得有些麻了,特别是这个姿势,真的挺累人的。

但是他又不敢动。

毕竟他刚刚看到聂秋时,聂秋眼神飘忽,脸色很差,问什么都不回答,一摸又发现他手指冰冷,仿佛只要自己一松手,面前这人就会化为一缕青烟随风散去,头也不回地离开。

方岐生偶尔会有这样的预感。

当初在清昌镇的时候,他们才认识没多久,方岐生从驿站里随便抓出来一个小厮,问了他市集的方向,等小厮哆哆嗦嗦地给他指了方向之后,他就转头去寻聂秋,准备和他一起过去。那时聂秋其实就站在方岐生身后的,没有挪动步子,脸上有笑意,身后是朝阳烈日,晨曦的光芒将他的面容轮廓晕染成水迹,模模糊糊,看起来和身后的凡俗格格不入。

很奇怪。

只要聂秋没有开口说话,孤零零一个人去做什么事,或是靠在窗边吹吹晚风,或是卧在软榻上看书,或是仰面看向天际,无论是在做什么,都让他有种割裂的距离感。

换句话说,方岐生有种奇怪的预感,他觉得聂秋甚至都不属于这个世界。

在世间驻足停留,对于他而言也不过是短暂的时间罢了。

或许是聂秋性格使然,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但是对于方岐生来说没有多大影响。

欲要化为一缕青烟悠悠散去,方岐生就把门窗关严实了,不让风灌进来;欲要化为一股清泉倾泻而下,方岐生就倚在底下等着,等他流进自己臂弯中;欲要化为一弯明月高悬夜空,方岐生就将泥坛子放在高台上,拿月光来酿酒喝。

总之,从各种意义上来说,方岐生都不准备放手。

一阵悠长的静默过后,他感觉到聂秋的呼吸平稳,没有之前那么杂乱不堪了。

估摸着他的情绪应该也平静下来了,方岐生抬起手,五指穿过他的发

间,轻轻拨开他垂在脑后的长发,试探性地捏了捏后颈上的软肉,想问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话在嘴边打了几个转,还没说出口,就听见聂秋闷闷地问:“可以亲一下吗?”

方岐生起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应了一会儿后又想通了点什么,身子都僵住了。

他忽然有些怀疑,他们两个人之前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聂秋不是对男人没兴趣,察觉了他的想法之后还刻意躲着他吗?

那厢正想着,这厢,聂秋发现方岐生没动静了,后知后觉才发现他这话说得委实唐突,直接就从唇齿间泄了出来,都没过一遍脑子的。他想到这里时又觉得紧张,生怕吓到了方岐生,往后连朋友都做不成,于是就抬起头,从方岐生怀里挣脱出来。

“我没想吓着你,”聂秋叹息着,退了一步,单膝跪地,手指撩起方岐生肩头的长发,低下了头,垂着眼眸去亲吻他的发梢,一字一顿说得清清楚楚,“虽然这地方黑漆漆的,时机也不大对,但是我也不想继续跟你瞒下去了。”

“无论是什么后果都好,我现在只想告诉你,当时萧雪扬问的那个问题,我的回答……”

他说:“是。方岐生,我喜欢你,倾心于你,你是我的心上人。”

他还说:“不是因为你刚刚安慰了我,我考虑得很清楚,只是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才想要将脆弱无助的一面暴露给你。”

他接着说:“我之前说错了,我不是全无退路。如果说我刚刚因为失去了容身之处,感觉到惊惧和无措,那么,当你抱住我的一瞬间,我忽然明白——”

“我的归宿就是……你。”

方岐生扣住聂秋的手腕,侧头亲了上去。

他吻得太过急切,动作太过剧烈,径直就磕在了聂秋的牙齿上。

两人就只感觉到了疼痛,还有丝丝缕缕的血腥味,别的什么滋味儿也没有。

也都没生气,互相看了一眼,双双笑了起来。

笑完过后,方岐生用指腹抹去聂秋唇上的血迹,问他:“疼不疼?”

聂秋摇了摇头,下意识伸出舌头舔过唇瓣,却倏忽间碰上了方岐生

的指尖。

方岐生一下子想起那晚聂秋在他手上去衔那颗蜜饯时的触感,本来想要收手,然后又记起刚刚聂秋才跟他倾诉衷情,他还这么心虚委实没有道理。

于是方岐生就没动,手指放在聂秋唇上,瞧着他,眼里含着笑意,“我也是。”

喜欢你这件事,我也是。

聂秋忽然庆幸,幸好从来没有人看见过方岐生的这种表情。

他轻轻吻了一下唇上的手指,伸手牵住,向下拉去,然后倾身向前,眯着眼睛去寻方岐生的嘴唇,像梦中所做过的那样,轻车熟路地用舌尖顶开他的牙齿,在他的牙尖上舔过,然后尝到了一股清甜的味道。聂秋怀疑方岐生刚吃过马车上准备的荔枝,不然怎么会有点甜。

方岐生含糊地问道:“你刚刚喝了酒?”

在聂家正厅中,开口说话之前,聂秋确实是先抿了一口酒,后来又倒掉了。

聂秋“嗯”了一声,本来想要直接退出来,又发现唇间藕断丝连地勾连着几根银丝,一时间有点难为情,托住方岐生的下巴,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凑过去含住了他的嘴唇,齿列轻轻地在上面刮蹭,皱着眉头,表情很认真,耗尽了心思试图将其咬断。

方岐生实在没弄明白聂秋到底在做什么。

他索性抵着聂秋又亲了一通,分开的时候两人都气喘吁吁的,把这回事给忘了。

平复了呼吸后,聂秋和方岐生一致认为,要是现在再不出发去结缘灯会,那今晚上也不必去了,毕竟花在这上面的时间太多了,现在抬头就能看见天色漆黑得都快要滴下墨汁。

萧雪扬和黄盛应该都在桥头等了半天了。

灯会算是他们四个人分别之前最后一次在一起出门,所以不可能不去的。

等到他们回到马车上时,马车夫已经等得快睡着了,听到动静又清醒了过来。

向来沉默寡言的魔教弟子眼睛略略一扫,最终还是没有憋住,指了指嘴唇,“教主,右护法,我们不如先回一趟客栈,向他们借点冰出来消消肿。反正望山客栈离这里也不算远,回去过后再沿道去灯会也不迟。”

方岐生严肃道:

“有多明显?”

车夫同样严肃以对:“您看看右护法就知道了。”

方岐生看了聂秋一眼,当即决定先回去敷着冰块消消肿。

一声吆喝,车夫驾着骏马,马车后头乘着两个人,往望山客栈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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