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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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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夏, 山中喧闹,虫鸣鸟语,滚烫的热风拂过林间, 惊起蛙声一片。

踏过被烈日晒得干硬的山间小径, 额上已是覆着一层薄汗,青年将遮挡视线的树枝拨到一旁去,眼前的景象才豁然开朗,徐徐吹过的风仍旧裹挟着热气, 他却感觉到几分凉爽。

眼前忽然闪过一个人影, 动作极快, 青年赶紧拉住那人的袖口,免得他几步就走远了。

“田师弟,”他唤道,“你方才看见师父了吗?我找了他半天, 连半个影子都没见着。”

姓田的师弟明显是热坏了, 身子避在树荫里,灰黑的里衣被汗水浸湿, 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袖口挽到了臂弯,长发高高束起,手里抱着木桶, 闻言, 便答道:“兴许在山顶上吧。”

顿了顿, 他又说道:“二师兄,你知道的,师父他向来行踪不定,唯有那陡峭的悬崖边上是他常去的地方, 上回我还看见他对着远处的神女峰斟酒,若要寻他,在那里准能寻到。”

青年点点头,上下打量了师弟一番,关切道:“你这是准备去打水吗?”

“我实在是热得受不了。”田师弟边说边叹气,愁容满面,“我对着万象舆图推算天相,算着算着就入了迷,两个时辰之后才幡然醒悟,却察觉发冠都被烈日烤得滚烫,浑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将蒲团也浸湿,我这才觉得羞惭,于是急匆匆拿着水桶出门,想清洗一下。”

他们三个师兄弟中,大师兄善使符箓,二师兄善御魂灵,三师弟善用卜卦。

虽然拜师一门下,却各有千秋,这三样东西,青年也都是学过的,然而,遣调魂灵,他是三人之中学得最好的,而符箓与卜卦,前者他比不上大师兄,后者他比不上小师弟。

于是青年调侃道:“田师弟,既然天气如此炎热,你何不算算什么时候才能下雨?”

“算过了,”师弟挠了挠后脑勺,说,“卦象显示,是大旱,百姓们的日子兴许不好过了。”

说罢,他见面前的青年额上虽然有一层薄汗,这么一路走过来,身上也没有打湿,还是清清爽爽的模样,很是羡慕,便说道:“师兄才好呢,阴风绕身,这暑气怕是很难侵扰你。”

青年晃了晃袖中的那枚铜铃,笑道:“若是你对遣鬼有兴趣,想先搁下卜卦一术,师兄倒也不是不可以指点指点你,至于铜铃,你想要,等我回去之后也可以再拿一个给你。”

田师弟连连摆手,说道:“修习一事,贵在精,不在泛,我学好卜卦这一门就好了。不过,师兄既然有这番好意,那我也不好拒绝,要是师兄允许,我以后可以去师兄那里卜卦。”

“你这些话莫不是从师父那里偷学的?”青年说道,“可以。若你要来,提前说一声。”

既然已经敲定,田师弟便向师兄道了别,心满意足地抱着他的木桶下山去了。

青年继续朝着山顶走去。田师弟方才提到了神女峰,于是他的心绪慢慢地游动,随之而去,想起以前发生过的一件事情:那确实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们三人刚拜入师父门下,去了才知道原来连吃住的地方也没有,在这江湖中游荡了整整一个月,终于在这里驻足了。

这一座不知名的山,站在山顶上,远远望去,隔岸便是那座远近闻名的神女峰。

神女峰中的花开得尤为热烈,每至春夏,整座山都被斑斓的颜色覆盖,山中气候宜人,微风凉爽,秋冬之际也并不严寒,所以常有人在此处游玩,又因这峰峦高耸,上下长,左右窄,右侧的悬崖上盘桓着一棵参天的怪木,好似温婉姑娘伸出的藕臂,于是得名“神女峰”。

师父那时在这里停留了很久,然后问他们,这座山峰叫什么。

青年觉得奇怪,因为这一路上,青山或是绿水,无论多么偏僻,多么不起眼,师父都能准确地说出它们的名字,而且,每每经过之时,他都觉得师父的动作熟练得近乎寻常。

可就这么一座他们都知晓名号的山,师父却不知道了。

“这座山被称为神女峰”——青年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然后师父立刻拍板敲定,随手指了座小山,说,好,我们以后就住这里了。

想到这里时,青年已经走了很久了,山峰逐渐变得陡峭,他不得不拉住树木向他递出来的手,小心翼翼地将一部分身体的重量放上去,这才感觉脚下的步子迈得更顺畅一些。

又走了几步路,他听见树梢间悠悠地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步师弟?”

这山说大不算大,说小不算小,没想到师父还没见着,先将师兄和师弟都见到了,青年心里暗笑,停住了脚步,斜斜地倚在一棵碗口大小的树干上,喊道:“大师兄。”

枝叶晃动,沙沙作响,一身玄衣的男子翻身落地,翩然似惊鸿,纵使这烈日几乎要将天地烧成荒芜,他身上却没有出汗,那滚烫的风对他而言就如同九月的秋风般凉爽,他手中还捏着一枚符箓,被称为“大师兄”的,姓青的冷峻年轻人走上前来,在青年的面前站定。

“我刚才去找了师父,他当时睡着了,这时候应该醒了。”青师兄从怀里又摸出一枚一模一样的符箓,放进青年的手中,“这符箓能避暑,我给师父、你和小师弟都做了一枚。”

青年没有推辞,道了谢,习以为常地收下了符箓,妥帖地放进了袖中。

他想了想,开口说道:“对了,师兄,过几日我和田师弟要下山,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们可以给你带回来,师兄抽个时间列张单子给我就行了。”

这位师兄向来不喜欢与世人打交道,他时常隐于无光的暗处,只是冷眼旁观,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如同神话中的烛龙,衔烛执炬以明世,后又避尧日于幽都,不见天日。

大概也是因为此种原因,青师兄的皮肤苍白冰冷,隐约可见血管,不似活人。

“好。”师兄稍加思索,很快应了下来,“我正要去找小师弟,你方才看见他了吗?”

“他正被这烈日愁得直叹气,浑身都是汗,现在拿着木桶去山脚处打水了。”青年笑着说道,“如果他看见师兄的这枚符箓,肯定如获珍宝,非要向你答谢点什么东西不可。”

青师兄也跟着笑了笑,唇角却只勾起了一个极不明显的弧度,似笑非笑的,再衬上他这双幽深似裂谷的眸子,显出了几分阴恻恻的感觉——他没有多做停留,很快便下山去了。

先后告别了师弟和师兄,青年继续向前走去,有了那枚符箓,不止是暑气被隔绝,他的步伐变得很轻快,行走在这曲折陡峭的山上,如履平地,没过多久便攀上了山顶。

放眼一看,悬崖边上果然坐着个人,面前还摆着一张桌案,半个身子都靠在了上面。

如师兄所说,他刚醒,睡意朦胧,打着呵欠,手里拿着师兄自顾自留下来的那枚符箓,翻来覆去地看,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也没回头,只是将右手旁的酒杯往前推了推,青年注意到,杯中的酒还是满的,可见师父并没有喝酒,他又一看,桌案另一侧也放着个酒杯。

可桌案的另一侧,什么人也没有,远远地望过去,只有那座静默的神女峰。

杯中不止有酒,还盛着花瓣,随着微风拂过,在杯中上下沉浮,宛如灵动的游鱼。

师父的头发散乱着,许是发带脱落,不知道被风吹到哪里去了,他胡乱拨了拨长发,将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这才露出一张不见衰老的脸来,问:“这不是二徒弟吗,怎么了?”

青年一声不吭地在身上摸索了半晌,找出一根发带,走过去,熟练地从师父的手中将那些发丝解救出来,手指捏着发带挽出一个漂亮的结,将那头乱发束了起来,边说道:“师父起先不知道神女峰的名号,如今却常与它对坐,我不明白,神女峰对师父而言很特别吗?”

师父眯起眼睛,温润的眸色敛去,取而代之的是睫毛垂下的阴影,他说:“是故人。”

束好头发,青年主动坐在了师父的身侧,也望向那座山峰,问道:“是怎样的故人?”

“她似日出时分的罗刹古寺,似正午时分的万顷湖水,也似傍晚时分的沉静密林。”师父说到这里的时候,见青年的表情略有疑惑,便笑道,“没事,想不出来也没关系。”

他不再继续先前的话题,问道:“你来寻我,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吗?”

青年见他不想提,也不多问,想了想,说道:“我上回半夜途径师父的门前,瞥见屋内还有烛光,而且师父这几日都未曾看过我们三人修习的成果,想必是有什么要事在身吧?”

“说起来,我确实很久没有看过你们修习了。不过,我上回就说过了,司符,司魂,司卦,这三门我都只是略通,而你们早就胜过了我,我已经没什么可教你们的了。”师父将手中的符箓放下,说道,“所谓师者,只需要引导你们走上道,之后的事情就归你们自己了。”

青年忽然感觉有点沉重,犹豫了片刻,又说道:“可是,师父也知道,我们三人各有所长,符箓,遣鬼,卜卦,相差甚远,若是出师,只可能分道扬镳,从此各立门派。”

“那也没什么。你们三个都身怀绝技,就该去做你们擅长的事,这天底下还有很多像你们这样的人,正等着你们找到他们,传授他们知识。”师父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几乎听不清,被风一吹就四散而去,“而我,我也想从这之中寻到凡人可以走的那条路啊。”

青年没听清,“什么?”

师父摇头,“我有些累了。”

青年说:“过几天我和田师弟要下山,师父如果要去,也可以借此机会休息一下。”

“不了。”意料之中,师父仍旧是婉拒了他的邀请,说道,“我要回一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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