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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0章 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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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阆早有准备, 所以在看到满目的血红时,并没有感到惊讶。

想来那些扭曲盘桓的线条,凝结成霜雪的血块, 应该都是凡人眼中的邪气。

他当初落入昆仑的时候, 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而白玄用灵气覆住徐阆的双眼,他才得以摆脱那些噩梦般的画面,然而, 如今的昆仑已成了邪气肆虐的源头, 再无法遮蔽。

邪气对凡人会造成影响吗?徐阆以前觉得不会, 毕竟凡人体内又没有灵气啊。

可当徐阆踏入满是荒芜的昆仑,下一刻,邪气犹如嗅到血腥味的野兽,朝他扑了过来。

他的手握紧匕首, 向后退去, 然而已避无可避,他的背脊已经抵上了那扇紧闭的门。

徐阆清楚, 不能用匕首——这开启仙界与凡间之门的钥匙, 如果门再次打开,邪气顺着通道蔓延,在人间的昆仑显现, 重获自由, 后果不堪设想, 届时就不是他可以挽回的了。

冰冷的器物在他手中嗡嗡地震颤,半是兴奋,半是恐惧,仿佛也和他一样, 在犹豫着。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几乎要凝成实体,徐阆的神经紧绷,张了张嘴,又闭上,像是想要宽慰自己一般的,掂了掂手中的匕首,抬眼望去,一片蒙蒙的血雾,不见半个人影。

就在此时,他的肩膀处一阵滚烫的热流滑过,突如其来的灼热烤得他下意识地躲了躲,片刻后才发觉原来这温度是出在他自己身上。邪气霎时间被击退,金纹构成的屏障严严实实地将徐阆包裹了进去,忽隐忽现,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好像电流经过时的声音。

徐阆怔了怔,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拉开衣襟,朝自己的左肩处看去。

在他的肩膀上,赫然显出他从来都读不懂的纹路,像月亮,又像狐狸的纹路,是白玄当初自说自话留下的。徐阆那时候不知道这是什么图案,还嫌不好看,后来赴宴的时候,经九殿下一说,他才知晓,原来这并非简简单单的花纹,而是身为处刑者的,白玄的真名。

徐阆记起,他问过白玄:“这个会消失吗?”

白玄的回答是:“会,用过一次之后,就会消失。”

徐阆无言地看着那道屏障,像圆润光滑的珠玉,镀了一层金光,将所有的邪气都隔绝在外,时不时有花纹显现,有弦月,有圆月,有灵动的狐狸,还有他读不懂的一些梵文。

既然白玄让他离开昆仑,为何又不取走印记,依旧将它留在了他身上?

既然梁昆吾未曾挽留,将他从昆仑送走,为何又将打开昆仑的钥匙给了他?

徐阆想不明白,或许也不会想明白了,这些答案,他只能从当事人的口中知晓。

总而言之,他咬紧了牙关,强忍住内心的酸楚,想,他是一定要见到白玄和梁昆吾。

如果不亲口问出来,如果不亲耳听到答案,他后半生都会深陷于无法排遣的苦闷之中。

眼前只剩下蔓延的血雾,唯一的光亮是那些流窜的金纹,徐阆借着那一星半点儿的光,凭着记忆,磕磕绊绊地往前走去,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清,明明是在往山上走,却像是在往无尽的深渊坠落,他又惊又惧,背后出了一身的冷汗,却并未感到半点后悔。

天地间好像只剩了徐阆一人,那种深入骨髓的孤寂感让他感到心悸,连呼吸都凝滞。

即使有屏障,邪气中所蕴含的怨恨和痛苦,仍然侵扰了徐阆的心神,他逐渐觉得心跳变得很快,时而记起皇宫内那些琼楼玉宇,是最精致的鸟笼;时而记起姬王府上下几百号人被满门抄斩的景象,血溅得很远,一直溅到他鞋尖上;时而记起在昆仑山的点点滴滴。

阆风岑的繁花簇锦,玄圃堂永不止息的风雪,昆仑宫滚烫如岩浆的锻器池。

这些,像是卷轴上的画,而如今却被水雾晕染得模糊不清,生了霉斑,融于一片漆黑。

到了后来,徐阆浑浑噩噩的,不是灵魂带着身体往前走,而是身体牵扯着灵魂往前走,及至悬崖边,风声呼啸,他猛然听见邪气中的窃笑,才发觉自己又被逼到了另一条绝路上。

他想往后退,转头看去,却见那些血红色的雾中,又多了许多盏幽深的灯火。

仔细一看,不是灯火,是一双双瞳仁好似绣花针的兽曈,静静地,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是了,徐阆知道,昆仑是连通仙界和人间的门,多少堕魔的神仙都想借此逃往人间。

徐阆的思绪转得飞快,没过多久就做出了决定,即使将梁昆吾给它的那柄匕首彻底摧毁也好,即使再也回不了人间也好,总归不能叫这群被侵蚀了心神的神仙拿到钥匙。

他认得这个地方,底下是万丈深渊,若是跌下去,血肉飞溅,连骨头都拼不出完整的。

徐阆暗暗地和自己的心打商量,试图让它别跳得那么快,不然他都快呼吸不上来了。

他说,你别害怕,死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比起那个,我更担心这柄匕首会不会跟着一起碎裂,万一我死了,匕首却毫发无损,被其他别有用心的神仙夺去,那就太不值当了。

胸腔里的心脏明显比他本人更害怕,根本不听劝,突突地跳着,想找个地方躲藏起来。

肩膀上的温度逐渐褪去,徐阆也明白,白玄留下的印记是有时间限制的,不可能总是庇护他,并且,它用过一次后就会消失,待它消失后,自己必定会被汹涌的邪气撕成碎片。

好,那就跳吧,徐阆深呼吸了几下,想着,希望梁昆吾能赶在它们之前拿走匕首。

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真正实施起来的时候也就没那么难了,他刻意无视了拼命求饶的心脏,让沸腾的情绪冷静下来,又将匕首系在腰间,闭上眼睛,正欲纵身一跃——

“徐阆。”

恍如隔世。

徐阆惶惶然睁开眼睛。

视线所及,仍是一片血雾,不见人影。

“楚琅?”他的喉结上下一滚,喉头发堵,“是你吗?”

“对岸就是梁昆吾的万器阵,到了那里,就没有什么东西能伤害你了。”

徐阆四处看着,试图从茫茫血色与漆黑的线条中寻找到那道青色的身影,却不见其人,只闻其声,声音也不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准确来说,是在他脑海中悠悠响起的。

不知为何,听到楚琅的声音,一种强烈的情感袭来,像是终于在深不见底的水中胡乱挣扎着,终于摸到了一块浮木,徐阆忍着酸涩的眼睛,有点哽咽,轻声说道:“我很抱歉。”

楚琅问:“关于什么?”

徐阆说:“关于一切。”

楚琅沉默半晌,没有应他这句话。

“陨落的神仙太多,天命出了差错,我苏醒后,察觉到昆仑情势不对劲,所以才回来了。”她缓缓说着,语气平和,分明是清清冷冷的,落在徐阆耳中,却觉得格外温柔,“我本应陷入永久的长眠,却在这时候醒来,本身就是坏了规矩。如今,我该离开了,你也该离开了。”

“徐阆,往前走吧,别回头。”楚琅叹息道,“我许诺你,所经之处必成坦途。”

话音落下,徐阆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一丝一缕地从他身上剥离。

当屏障彻底消散的一瞬间,徐阆不再犹豫,迈开步子,朝着面前的万丈深渊踏去。

他没有坠落悬崖,而是踩上了某样东西,柔软的,却又是坚韧的东西。屏障褪去,长风拂面而来,徐阆头也不回的,向着对岸跑去,所经之处,繁花盛开,藤蔓生长,托着他的每一步,向着远处绵延,在两座悬崖之间搭建了一座由藤蔓与盛放的花朵编织而成的桥梁。

徐阆拼尽全力地跑着,腰间的匕首晃动,硌得他肉疼,是裹挟着飞雪的风,灌入他的口鼻,他跑着,忽然感到一阵由衷的快意,于是扯着嗓子,喊道:“楚琅,和我道别吧。”

于是楚琅笑道:“再会了,徐阆,光阴终有尽时,到了那时,再与我相见吧。”

徐阆以前游山玩水的时候总是慢吞吞的,被猛兽追赶的时候才跑得飞快,之后又会累得气喘吁吁,瘫成一滩烂泥,不肯动弹,他以为自己是不喜欢跑的,也不喜欢被追赶。

但是,他如今在这座结实的桥梁上竭力奔跑,却生出一种别样的感觉来。

叫他又想落泪,又想笑,既觉得悲伤,又觉得欣喜,既觉得孤独,又觉得并不落魄。

徐阆能够感觉到,邪气和猛兽在身后疯狂地追赶,他却没有回头去看,只是自顾自地,望着眼前越来越近的对岸,笼罩了半个山头的万器阵,还有阵中飘忽不定的模糊身影。

尖锐的兽爪割断了他的发尾,带着血腥味的邪祟气息厉声尖啸。

一个呼吸后,徐阆跌入万器阵中,身后的桥梁应声而断,带着咆哮的猛兽落入深渊。

徐阆松了口气,按捺住浮动的心神,手撑在地上,直起背脊,想要借此站起身。

然后,在看清面前景象的一瞬间,他顿时呆愣在原地。

那柄沾染了血的利器,直挺挺地朝他刺来,气势汹汹,毫不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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